第十六節 牛比草原更遠(1 / 1)

看草原的遼闊,不是看地平線,也不是看飛鷹融化在藍天裏,連個黑點都沒剩下。看到遠方的牛群,才覺出遼闊是無法用腳丈量的遠。一群牛在天際如甲蟲般蠕動,覺得牛比草原更遠。

傍晚,這群牛搖著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樣子。難以置信,它們就是天邊那群牛。

到牧區,城裏人的空間與時間觀念都被改變。牧區的一切都緩慢,像太陽上升那麼緩慢,然而什麼都沒耽誤。

回家的牛一臉憨態。所有情況下,牛的表情都顯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錦鍛更有光澤。吃飽的牛,兩肋撐得比駱駝肚子還圓。一回,我跟公社幹部從堤壩邊的小路走過,對麵來了一頭牛,兩肋更寬。牛倌喊:讓路了,讓路……公社幹部閃到樹後,我學他也閃樹後。寬肋牛氣定神閑走過,沒理我們行的注目禮。我問公社幹部為啥給牛讓路,他說這頭牛懷孕了。

蒙古人對人畜草木給予同等關懷。到夏營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時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實。按蒙古人的民間傳說,土地紮了一個洞,洞裏會鑽出魔鬼。現實中,這種傳說保護了草原。牧場的土層是草根編織的網狀保護層,紮一個洞,在理論上說會導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規模開礦,其後果說也別說了。

放牛比放馬更艱辛。牛信常年無人說話,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說話,他惜話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無論問什麼,他點頭或搖頭,表情卻生動。我想問牛倌,你從早上到晚上,在漫長的一天裏想什麼呢?我沒問,這樣的問話說不出口。牛信洪紮布對我笑,好像知道我想問的話。他坐地上,揪一片草葉在嘴裏嚼,默默看著遠方。膠鞋露出比煤還黑的腳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紮布上衣、褲子的雙肩和膝蓋的布磨薄了,露出經綸線,城裏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頭。他說回家挑水澆樹,跪地下弄樹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蓋,感到羞慚,胳膊肘還有兩個洞。

夏季的晚風吹過,草地像打了一個激靈,又像一隻無形的手從草葉撫過,如撫貓的毛。西天熱烈的雲陣伸臂迎接夕陽,洪紮布的臉鍍上一層金。我想,我的臉也有金色,終於跟金子掛上鉤了。草色轉為金碧,空氣更透明。嬉戲的鳥兒一頭栽進草裏,挑頭又飛起來。牛群回家了。

我和牛倌洪紮布放了一天的牛,相互笑了無數次,沒說幾句話。洪紮布像草原上的樹、石頭和河流一樣,安於沉默,像聽古典音樂應保持的沉默一樣。牛犢子步小,在母牛後麵跑。它不情願回家,時不時回頭看這片金碧的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