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朵的白雲何時換上了檀香木的黑衣?
烏雲輪廓鮮明,比白雲沉重,從天空降落到大地。雨水讓烏雲沉積在天空最低一層。
誰見過雲彩裝滿了雨水飛行?這是烏雲。
烏雲動作快,它們在天空排兵布陣,爭奪山頭。烏雲把一切扯平之後,漸漸稀薄。雲的峰巒消失了,滾動的雲輪停駐,雨水謗沱而下。
烏雲仿佛是最委屈的人。雨前,烏雲的翻滾讓時間停滯,地上彌散腥味,院裏的雞、樹上的鳥和草裏的蟲子集體焦慮。被烏雲遮住陽光的大地籠罩黃而灰的色調,柳枝一動不動,空氣不再流通,烏雲的煩惱到達了頂點。時間、空氣、母雞和蟲都要借助雷電的力量而獲解脫,哢——,雷炸響,雨水終於掙脫烏雲的懷抱,飛向大地,嘩、嘩、嘩,地界立馬清涼。
最熱的時候,雨水落在人臉上如溫湯,雨藏在烏雲裏更熱。烏雲是雨的產房,產房裏鉛灰的洪爐,把雨煉成滴、熬成串、編成絲藏在雲層。不這樣,雨水如像湖水一樣掉下來,就很不像樣子。
不是每一朵雲都能變成烏雲。烏雲是雲裏的礦工,是雲裏的馬幫和船隊,它們穿著海帶色的雨衣在天的江岸旅行,把暴雨和冰雹送到閃電的點火處。
閃電是雷的導火索,是下雨降雹的發令官。烏雲禁受不起雷電的暴喝,一哆嗦,兜在襟上的雨全都灑在了地上。雷並不知大地何處幹旱何處缺水,烏雲更不知道。它們隻是把雨水運到自己馱不動的地方,隨意卸車。
白雲悠閑,它身穿裏外三新的白綢衫,綢衫上下沒接頭,在清風裏徜徉。白雲輕,禁不起風吹,一吹就飄。它們越飄越高、越飄越遠,在天空聚成島,劃分雲嶼和雲礁,讓天空有一些家當。
白雲被烏雲的陣列嚇跑。白雲有潔癖,一朵比另一朵更白,它們拖著用不完的被褥,在陽光下晾曬。白雲隻記得“富貴”二字,隻愛穿戴隻愛飄。
烏雲不是穿黑衣的白雲,烏雲是在天海裏沉沒的輪船,它拚命往上浮,但一點點向下沉,甚至觸到大地的山峰。烏雲裝載著雨水,沒等運到即定的港口,船已經漏了。烏雲的黑檀木船板被閃電擊穿,雨水集體棄船。
草原上,烏雲飄過來,讓大地變窄。草原遼闊,是八份天空兩份大地的立體圖景在人視野裏的映像,天的高遠襯出大地的寬長。烏雲低垂,包住博格達山頂的巨石,大地窄成一條,像一張獸皮鋪向遠方。烏雲先墜,雨後墜。嘩嘩嘩嘩,不知雨和什麼東西撞擊而喧嘩。雨滴在空中砸在另外的雨滴上,出聲響。雨在草地一瞬成河,招來更多的雨聲。草原的雨幕比玻璃還烏塗,看不清十米以外的景物。栓馬的樁子露出半麵的白茬,幹牛糞在暴雨中膨鬆、漂走,積水變成綠褐色。就在暴雨狂傾的時候,往遠看,山峰已顯出翠色,背後是淺淺的藍天。雨不知何時停歇,不知為什麼停歇,也不知哪一部分雨先停。嘈雜的雨聲稀疏之後,雨滴說沒就沒了。大地睜開眼睛,屋簷假裝在下雨,越下越少。
不降水的烏雲痛苦,翻滾卻不降雨,像輾轉產床的孕婦生不出孩子。肚子裏沒孩子,隻有腸梗阻。烏雲為下雨而高興,那麼不安、那樣翻滾,終於灑雨成兵。最奇妙的是雨把烏雲下沒了,烏雲在雨水裏變淺變薄變白,沒了。天空竟無一絲雲。原來,雨是烏雲的腳,它已經走在大地上,鑽進泥土裏仰麵休息。生完蛋的母雞還在,雨水降落,烏雲卻沒了,正所謂“空不異色,色不異空”。不下雨的烏雲已被天空閹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