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尿去了。”小瞎子說。
一上午,師父逼著他練琴。直到晌午飯後,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溜進野羊坳。雞也在樹蔭下打盹,豬也在牆根下說著夢話,太陽又熱得凶,村子裏很安靜。
小瞎子踩著磨盤,扒著蘭秀兒家的牆頭輕聲喊:“蘭秀兒——蘭秀兒——”
屋裏傳出雷似的鼾聲。
他猶豫了片刻,把聲音稍稍抬高:“蘭秀兒——!蘭秀兒——!”
狗叫起來。屋裏的鼾聲停了,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誰呀?”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腦袋從牆頭上縮下來。
屋裏吧唧了一陣嘴,又響起鼾聲。
他歎口氣,從磨盤上下來,快快地往回走。忽聽見身後嘎吱一聲院門響,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猜是誰?”尖聲細氣。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
——這才多餘呢。蘭秀兒不到十五歲,認真說還是個孩子。
“蘭秀兒!”
“電匣子拿來沒?”
小瞎子掀開衣襟,匣子掛在腰上。“噓——,別在這兒,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
“咋啦?”
“回頭招好些人。”
“咋啦?”
“那麼多人聽,費電。”
兩個人東拐西彎,來到山背後那眼小泉邊。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問蘭秀兒:“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
“啥?”
“曲折的油狼。”
“曲折的油狼?”
“知道嗎?”
“你知道?”
“當然。還有綠色的長椅。就是一把椅子。”
“椅子誰不知道。”
“那曲折的油狼呢?”
蘭秀兒搖搖頭,有點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裏飄蕩。
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
“這是‘步步高’。”小瞎子說,跟著哼。
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還能跟著哼。蘭秀兒覺得很慚愧。
“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蘭秀兒笑起來:“瞎騙人!”
“你不信?”
“不信。”
“愛信不信。這匣子裏說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著涼涼的泉水,想了一會兒。“你知道什麼叫接吻嗎?”
“你說什麼叫?”
這回輪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蘭秀兒明白準不是好話,紅著臉不再問。
音樂播完了,一個女人說,“現在是講衛生節目。”
“啥?”蘭秀兒沒聽清。
“講衛生。”
“是什麼?”
“嗯——,你頭發上有虱子嗎?”
“去——,別動!”
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趕忙解釋:“要有就是不講衛生。”
“我才沒有。”蘭秀兒抓抓頭,覺得有些刺癢。“噫——,瞧你自個兒吧!”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看我捉幾個大的。”
這時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還不給我回來!該做飯了,吃罷飯還得去說書!”他已經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
野羊坳裏已經昏暗,羊叫、驢叫、狗叫、孩子們叫,處處起了炊煙。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沒有聲響。
小瞎子又撅著屁股燒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
“今天的柴挺幹。”小瞎子說。
“嗯。”
“還是燜飯?”
“嗯。”
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話說,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心說還是少找罵。
兩個人默默地幹著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嶺上也沒了陽光。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先給師父:“您吃吧。”聲音怯怯的,無比馴順。
老瞎子終於開了腔:“小子,你聽我一句行不?”
“嗯。”小瞎子往嘴裏扒拉飯,回答得含糊。
“你要是不願意聽,我就不說。”
“誰說不願意聽了?我說‘嗯’!”
“我是過來人,總比你知道得多。”
小瞎子悶頭扒拉飯。
“我經過那號事。”
“什麼事?”
“又跟我貧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
“還有呢?”
“沒有了。”
“沒有了?”
“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
“我沒問你這個!”
“後來,後來,”小瞎子不那麼氣壯了。“不知怎麼一下就說起了虱子……”
“還有呢?”
“沒了。真沒了!”
兩個人又默默地吃飯。老瞎子帶了這徒弟好幾年,知道這孩子不會撒謊,這孩子最讓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誠實,厚道。
“聽我一句話,保準對你沒壞處。以後離那妮子遠點兒。”
“蘭秀兒人不壞。”
“我知道她不壞,可你離她遠點兒好。早年你師爺這麼跟我說,我也不信……”
“師爺?說蘭秀兒?”
“什麼蘭秀兒,那會兒還沒她呢。那會兒還沒有你們呢……”
老瞎子陰鬱的臉又轉向暮色濃重的天際,骨頭一樣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轉動,不知道在那兒他能“看”見什麼。
許久,小瞎子說:“今兒晚上您多半又能彈斷一根琴弦。”想讓師父高興些。
這天晚上師徒倆又在野羊坳說書。“上回唱到羅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聽歌君子莫嘈嚷,列位聽我道下文。羅成陰魂出地府,一陣旋風就起身,旋風一陣來得快,長安不遠麵前存……”老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的琴聲也亂。小瞎子回憶著那雙柔軟的小手捂在自己臉上的感覺,還有自己的頭被蘭秀兒搬過去時的滋味。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夜裏老瞎子翻來覆去睡不安穩,多少往事在他耳邊喧囂,在他心頭動蕩,身體裏仿佛有什麼東西要爆炸。壞了,要犯病,他想。頭昏,胸口憋悶,渾身緊巴巴的難受。他坐起來,對自己叨咕:“可別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彈夠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當當隨心所欲地瘋彈一陣,心頭的憂傷或許就能平息,耳邊的往事或許就會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他隻好再全力去想那張藥方和琴弦:還剩下幾根,還隻剩最後幾根了。那時就可以去抓藥了,然後就能看見這個世界——他無數次爬過的山,無數次走過的路,無數次感到過她的溫暖和熾熱的太陽,無數次夢想著的藍天、月亮和星星……還有呢?突然間心裏一陣空,空得深重。就隻為了這些?還有什麼?他朦朧中所盼望的東西似乎比這要多得多……
夜風在山裏遊蕩。
貓頭鷹又在淒哀地叫。
不過現在他老了,無論如何沒幾年活頭了,失去的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像是剛剛意識到這一點。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為了最後能看一眼世界,這值得嗎?他問自己。
小瞎子在夢裏笑,在夢裏說:“那是一把椅子,蘭秀兒……”
老瞎子靜靜地坐著。靜靜地坐著的還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雞叫頭遍的時候老瞎子決定,天一亮就帶這孩子離開野羊坳。
否則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蘭秀兒人不壞,可這事會怎麼結局,老瞎子比誰都“看”得清楚。雞叫二遍,老瞎子開始收拾行李。
可是一早起來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隨即又發燒。老瞎子隻好把行期推遲。
一連好幾天,老瞎子無論是燒火、淘米、撿柴,還是給小瞎子挖藥、煎藥,心裏總在說:“值得,當然值得。”要是不這麼反反複複對自己說,身上的力氣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後看一眼不可。”
“要不怎麼著?就這麼死了去?”“再說就隻剩下最後幾根了。”後麵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靜下來,天天晚上還到野羊坳去說書。
這一下小瞎子倒來了福氣。每天晚上師父到嶺下去了,蘭秀兒就貓似的輕輕跳進廟裏來聽匣子。蘭秀兒還帶來熟的雞蛋,條件是得讓她親手去扭那匣子的開關。“往哪邊扭?”“往右。”“扭不動。”
“往右,笨貨,不知道哪邊是右哇?”“哢噠”一下,無論是什麼便響起來,無論是什麼倆人都愛聽。
又過了幾天,老瞎子又彈斷了三根琴弦。
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裏自彈自唱:“不表羅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聽雙淚流,可憐愛卿喪殘身,你死一身不打緊,缺少扶朝上將軍……”
野羊嶺上的小廟裏這時更熱鬧。電匣子的音量開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轟隆隆地又響炮,嘀嘀噠噠地又吹號。月光照進正殿,小瞎子躺著啃雞蛋,蘭秀兒坐在他旁邊。兩個人都聽得興奮,時而大笑,時而稀裏糊塗莫名其妙。
“這匣子你師父哪買來?”
“從一個山外頭的人手裏。”
“你們到山外頭去過?”蘭秀兒問。
“沒。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車。”
“火車?”
“火車你也不知道?笨貨。”
“噢,知道知道,冒煙哩是不是?”
過了一會兒蘭秀兒又說:“保不準我就得到山外頭去。”語調有些恓惶。
“是嗎?”小瞎子一挺坐起來:“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麼。”
“你說是不是山外頭的人都有電匣子?”
“誰知道。我說你聽清楚沒有?曲、折、的、油、狼,這東西就在山外頭。”
“那我得跟他們要一個電匣子。”蘭秀兒自言自語地想心事。
“要一個?”小瞎子笑了兩聲,然後屏住氣,然後大笑:“你幹嘛不要倆?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這匣子幾千塊錢一個?把你賣了吧,怕也換不來。”
蘭秀兒心裏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勁擰,罵道:“好你個死瞎子。”
兩個人在殿堂裏扭打起來。三尊泥像袖手旁觀幫不上忙。兩個年青的正在發育的身體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一個把一個壓在身下,一會兒又顛倒過來,罵聲變成笑聲。匣子在一邊唱。
打了好一陣子,兩個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麵對麵躺著喘氣,不言聲兒,誰卻也不願意再拉開距離。
蘭秀兒呼出的氣吹在小瞎子臉上,小瞎子感到了誘惑,並且想起那天吹火時師父說的話,就往蘭秀兒臉上吹氣。蘭秀兒並不躲。
“嘿,”小瞎子小聲說:“你知道接吻是什麼了嗎?”
“是什麼?”蘭秀兒的聲音也小。
小瞎子對著蘭秀兒的耳朵告訴她。蘭秀兒不說話。老瞎子回來之前,他們試著親了嘴兒,滋味真不壞……
就是這天晚上,老瞎子彈斷了最後兩根琴弦。兩根弦一齊斷了。
他沒料到。他幾乎是連跑帶爬地上了野羊嶺,回到小廟裏。
小瞎子嚇了一跳:“怎麼了,師父?”
老瞎子喘籲籲地坐在那兒,說不出話。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蘭秀兒幹的事讓師父知道了?
老瞎子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輩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麼都是值得的。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藥。”
“明天?”
“明天。”
“又斷了一根了?”
“兩根。兩根都斷了。”
老瞎子把那兩根弦卸下來,放在手裏揉搓了一會兒,然後把它們並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綁成一捆。
“明天就走?”
“天一亮就動身。”
小瞎子心裏一陣發涼。老瞎子開始剝琴槽上的蛇皮。
“可我的病還沒好利索,”小瞎子小聲叨咕。
“噢,我想過了,你就先留在這兒,我用不了十天就回來。”
小瞎子喜出望外。
“你一個人行不?”
“行!”小瞎子緊忙說。
老瞎子早忘了蘭秀兒的事。“吃的、喝的、燒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該學著自個兒去說回書。行嗎?”
“行。”小瞎子覺得有點對不住師父。
蛇皮剝開了,老瞎子從琴槽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
他想起這藥方放進琴槽時,自己才二十歲,便覺得渾身上下都好像冷。
小瞎子也把那藥方放在手裏摸了一會兒,也有了幾分肅穆。
“你師爺一輩子才冤呢。”
“他彈斷了多少根?”
“他本來能彈夠一千根,可他記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彈斷一千根。”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說最多十天就回來,誰也沒想到他竟去了那麼久。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時已經是冬天。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連接著白色的群山。沒有聲息,處處也沒有生氣,空曠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頂發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躦動得顯著。他蹣蹣跚跚地爬上野羊嶺。廟院中衰草瑟瑟,躥出一隻狐狸,倉惶逃遠。
村裏人告訴他,小瞎子已經走了些日子。
“我告訴他我回來。”
“不知道他幹嘛就走了。”
“他沒說去哪兒?留下什麼話沒?”
“他說讓您甭找他。”
“什麼時候走的?”
人們想了好久,都說是在蘭秀兒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老瞎子心裏便一切全都明白。
眾人勸老瞎子留下來,這麼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說一冬書。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們見琴柄上空蕩蕩已經沒了琴弦。老瞎子麵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啞了,完全變了個人。他說得去找他的徒弟。
若不是還想著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張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藥方原來是一張無字的白紙。他不信,請了多少個識字而又誠實的人幫他看,人人都說那果真就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老瞎子在藥鋪前的台階上坐了一會兒,他以為是一會兒,其實已經幾天幾夜,骨頭一樣的眼珠在詢問蒼天,臉色也變成骨頭一樣的蒼白。有人以為他是瘋了,安慰他,勸他。老瞎子苦笑:七十歲了再瘋還有什麼意思?他隻是再不想動彈,吸引著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東西驟然間消失幹淨。就像一根不能拉緊的琴弦,再難彈出賞心悅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斷了。現在發現那目的原來是空的。老瞎子在一個小客店裏住了很久,覺得身體裏的一切都在熄滅。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彈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茫茫雪野,皚皚群山,天地之間躦動著一個黑點。走近時,老瞎子的身影彎得如一座橋。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處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來,但是不行,前麵明明沒有了目標。
他一路走,便懷戀起過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興致勃勃的翻山、趕路、彈琴,乃至心焦、憂慮都是多麼歡樂!那時有個東西把心弦扯緊,雖然那東西原是虛設。老瞎子想起他師父臨終時的情景。他師父把那張自己沒用上的藥方封進他的琴槽。
“您別死,再活幾年,您就能睜眼看一回了。”說這話時他還是個孩子。他師父久久不言語,最後說:“記住,人的命就像這琴弦,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了就夠了。”……不錯,那意思就是說:目的本來沒有。老瞎子知道怎麼對自己的徒弟說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訴小瞎子嗎?老瞎子又試著振作起來,可還是不行,總擺脫不掉那張無字的白紙……
在深山裏,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裏,一動不動,想那麼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絕不是裝出來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進一個山洞,他已無力反抗。
老瞎子撿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漸漸有了哭聲。老瞎子放了心,任他盡情盡意地哭。隻要還能哭就還有救,隻要還能哭就有哭夠的時候。
小瞎子哭了幾天幾夜,老瞎子就那麼一聲不吭地守候著。火頭和哭聲驚動了野兔子、山雞、野羊、狐狸和鷂鷹……
終於小瞎子說話了:“幹嘛咱們是瞎子!”
“就因為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終於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麼想嗎?”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撥得更旺些。
雪停了。鉛灰色的天空中,太陽像一麵閃光的小鏡子。鷂鷹在平穩地滑翔。
“那就彈你的琴弦,”老瞎子說,“一根一根盡力地彈吧。”
“師父,您的藥抓來了?”小瞎子如夢方醒。
“記住,得真正是彈斷的才成。”
“您已經看見了嗎?師父,您現在看得見了?”
小瞎子掙紮著起來,伸手去摸師父的眼窩。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記住,得彈斷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給我,我把這藥方給你封在琴槽裏。”老瞎子現在才弄懂了他師父當年對他說的話——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目的雖是虛設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麼拉緊;拉不緊就彈不響。
“怎麼是一千二,師父?”
“是一千二,我沒彈夠,我記成了一千。”老瞎子想:這孩子再怎麼彈吧,還能彈斷一千二百根?永遠扯緊歡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張無字的白紙……
這地方偏僻荒涼,群山不斷。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跳出一隻野兔、狐狸、或者其他小野獸。山穀中鷂鷹在盤旋。
現在讓我們回到開始: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匆匆忙忙,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無所謂誰是誰……
——選自史鐵生《命若琴弦》,中國盲文出版社,2008年版
《命若琴弦》講述的故事是關於殘疾人的:一老一少兩個瞎子。他們以說書為業,以師徒相稱。兩個人物,兩種人生。但我們可以輕易地發現兩者命運的延續和重合,即老瞎子是小瞎子的未來,小瞎子是老瞎子的過去。小瞎子的現在是填補老瞎子年輕經曆的空白,也可以說老瞎子正經曆的,小瞎子終有一天也會經曆。因此,兩個人不過在訴說一個人的故事,而這個人我們可以叫他“瞎子”。我們從中可以讀到一個瞎子,也是一個殘疾人可能遭遇到的一個完整的人生過程。老瞎子彈斷一定數量的琴弦可以獲得藥方和藥引,重見光明的夢想破滅了,他不再彈唱,而是“一天天的迅速衰老”,畢生為之奮鬥的“目的”竟然為空,這使老瞎子的一生顯得荒唐可笑,也使他的明天因為前途渺茫而無著無落。他深切地感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在前無去路、後無退路的當口,老瞎子不得不清醒地思考這個謊言。在他還是尋找愛情理想破滅的小瞎子時,師傅以同樣的欺騙解救他的時候,他領悟了老師傅的良苦用心。目的雖為虛設,但非有不可,就像琴弦扯緊了才能彈好。生命也需要有一個目的在那一頭係著,每天有一個奔忙的目標和念想。到頭來回顧時,人才會明白那已經呈現的精彩過程,而這過程的精彩是困境及死亡都無法抹掉的,也就是說生命的意義在於創造過程的美好與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