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馬蹄蓮帶來的希望
十七歲這年夏天,傍晚,夏顏坐在街邊石凳上。
她穿白色T恤,藍色繡花牛仔裙,深紫色帆布鞋。她的眼睛清澈,神情安靜,像一個普通的十七歲姑娘那樣。暮色籠罩著城市,人潮湧動,無一相識。街對麵,一棵老槐樹下,坐著一個老婆婆。她很老了,老得讓人以為她不會變得更老,老得時光都忘記了她。她在賣花,塑料桶裏剩下一大把馬蹄蓮。她似乎在望著夏顏微笑。
夏顏走過去,對她說,我一定沒有勇氣活到你這麼老,我活得很艱難,幾乎看不到希望。她不期待婆婆指點迷津,她隻是無人訴說。
婆婆抽了一枝馬蹄蓮,遞給她說,姑娘,不要難過,等你長大就好了,到那時,就會有一個男人來愛你。
真的嗎?夏顏捧著這枝馬蹄蓮,內心激動起來。婆婆說,是真的,這世上,總會有一個人,他會全心全意對你好,隻看你能不能在正確的時間遇到他。婆婆還說,姑娘,祝你好運。
她似乎才明白,原來這世上,還有個東西,叫做愛情。婆婆的話讓她覺得愉快,內心充滿希望。
她揚起頭,提起裙擺,捧著馬蹄蓮,在暮色初臨的街頭,輕輕飛奔。
簡星辰正從街那頭奔來,他騎在腳踏車上,雙手握拳,伸向天空,嘴裏吹著響亮的口哨。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幾個男孩,都是一樣的姿勢,一樣的放肆。但簡星辰,無疑是他們中最為耀眼的。他們迎麵而過,彼此的氣息被晚風吹到臉上。
他們素未謀麵,但簡星辰停下來,衝夏顏燦爛一笑,他覺得,這姑娘,真美,卻又不張揚,像她手裏捧著的馬蹄蓮。
夏顏也微微一笑,簡星辰已經走遠,夏顏還站在原地,像是失了神。路旁有家水果超市,門口擺著一對音箱,裏麵有動人歌聲,唱道,愛是一朵六月天飄下來的雪花,還沒結果已經枯萎,愛是一滴擦不幹燒不完的眼淚,還沒凝固已經成灰……
2.她在夢裏看到天堂
賣馬蹄蓮的老婆婆在一場大雨之後,從大槐樹下消失了。
簡星辰也沒再吹著口哨呼嘯著穿過那條街。
再次遇上簡星辰,她正在飛奔,她跑得那麼用力那麼凶猛,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甩在身後。一個大叔邊跑邊揮手,還一邊大喊,打死你,我要打死你!夏顏朝簡星辰的方向奔去,大叔追了過來。
簡星辰招呼他身後的兄弟,兄弟們,攔住這老東西,揍他。
他又扭頭招呼夏顏,上車吧。夏顏跳上後座,簡星辰把食指放進嘴裏,打一個響亮的呼哨。他敞著胸膛,襯衣飛起來,撲到夏顏的臉上,有一股海風的味道,鹹腥,清新,微潤。夏顏輕輕拽住,又瞬間鬆開。她從身上掏出一個黑色皮夾,抽出鈔票揣進小包,把皮夾子扔進草叢。
簡星辰沒有發覺。她的小腿在流血。被大叔追趕時,她摔了一跤,小腿碰上破啤酒瓶子,玻璃紮得很深。找到診所處理好傷口。
簡星辰問她,那個人為什麼追你?夏顏撒謊,我也不知道,大概是碰上瘋子了。
簡星辰說,那我送你回家。
夏顏說,我沒有家。
簡星辰說,那你住哪裏?
夏顏答,旅館,沒找到工作,隻能先住旅館。
他送她去旅館。旅館又舊又髒,床單散發著黴味,地板上都是汙漬。簡星辰想了想說,跟我走吧,我給你找一個棲身之所。
是簡星辰的學校,女生宿舍。簡星辰對宿管科阿姨說了幾句,阿姨便招呼夏顏,跟我來吧。一個四人間宿舍,沒人住。
阿姨用奇異的眼神打量她,她打了個寒噤。牆壁上有麵鏡子,夏顏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頭發亂糟糟,臉上都是灰塵,小腿上還有血汙,繃帶十分惹眼。她有些尷尬,手足無措。簡星辰卻出其不意地,伸過手,把她的手拉過去,緊緊一握。
簡星辰帶夏顏去學校門口的小餐館吃飯。來來往往的女孩,差不多都是她的同齡人,她們穿著校服,談笑風生,青春恣肆。夏顏自慚形穢,心裏有些羨慕。簡星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並轉頭衝她微微一笑。
這晚,她躺在宿舍的小床上,做了一個美麗的夢。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在燃燒的火柴裏看到的一樣,她在夢裏看到了自己向往的天堂。
3.他給了她新生的力量
夏顏問簡星辰,為什麼要對我好?我們無親無故。
簡星辰反問,我們無親無故,你為什麼又接受了我的好?然後他們同時問,你是誰?
簡星辰的身份如同他的姓,簡單。十七歲,高二,不喜歡讀書,喜歡和一群同樣不喜歡讀書的兄弟混在街上,沒事就找找碴,打打架。父親是校長,但校長的職責是管理好學校,而不是兒子。再說他還有一個頭上罩滿各種光環的姐姐,在英國讀書呢。她足夠光宗耀祖讓父親長麵子了。父親又忙,這些年對他基本是放養。
他說,我沒什麼理想,沒什麼目標。他還強調說,也沒有女朋友。
夏顏說得更簡單,她說,我從鄉下來,到城裏打工,被一個工廠騙了,做了大半年,一分錢工資都沒有,現在正找工作。她不想說實話,她也不能說實話,不想說是因為不想被同情,不敢說是因為不想被鄙視。
那間宿舍,對夏顏而言,跟小旅館一樣,隻是睡覺的地方。
白天,無論刮風下雨,烈日炎炎,她都在外麵,在大街上,小巷裏,地鐵站,公交車上,她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遊走。
而簡星辰,騎著腳踏車,帶著一幫兄弟,也在城市裏飛奔。
他們再沒有在街頭偶遇過,直到簡星辰的腳踏車丟了。丟了腳踏車的簡星辰,某天領著兄弟去擠公交車,他們並不是要去哪裏,隻是時間太多,無法打發。但即便是擠公交車,在他們看來,也比在課堂打瞌睡有意思。
簡星辰拉著吊環,饒有興味地環顧四周。離他不遠,有一個穿寶藍色T恤的影子,齊肩的短發披在肩上。那不是夏顏嗎?他正想喊“夏顏”,卻發現,不對勁!她側身站著,一隻手拉著吊環,另一隻手正從旁邊的人的口袋裏伸出來。手裏有一個錢包,她迅速轉身把錢包放進隨身小包,擠到車門,車到站,她跳了下去。
簡星辰擠到門口,跟她下了車。他沒有招呼他的兄弟們,但其中有一個兄弟看到夏顏偷錢包的一幕。他叫阿明,是宿管科阿姨的兒子。夏顏邊走邊拿出錢包裏的錢,然後,她把錢包扔進垃圾桶。
前麵正好是一家銀行,她走進去,把錢存進銀行卡,又到門口的ATM機上,遮遮掩掩地輸入密碼,查詢餘額。她走出來,微微一笑,迎頭正看到簡星辰。頓時,笑容如霜露,凝結在眉間。她本想轉身就走,從此茫茫人海,互不相識。她自覺羞慚,無言以對。
可簡星辰的眼裏,隻有驚訝,沒有鄙夷。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肩膀,說,我隻想知道為什麼。
他的直覺,或者說他希望,夏顏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是如此幹淨美麗的女孩,不應該被這樣的生活玷汙。
可夏顏不想說,那些往事,那些經曆,不是隨便就能對人說起。哪怕是簡星辰。或者說,是現在的簡星辰。或者說,還沒到合適的時機。
簡星辰的手那麼溫暖,溫柔,輕輕地搭在她的肩上。她感覺得到他的真誠。一種從未有過的力量,仿佛種子,在心裏隱隱湧動,萌生。她說不出這種力量究竟想要她做什麼,但她明顯地感覺到了它,也清楚地知道,它來自簡星辰。
夏顏拿下簡星辰的手,她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我們還會有將來,那麼將來我會告訴你。而且將來,我想,我不會是現在的樣子。
簡星辰說,我一直都相信,你是如馬蹄蓮一樣潔淨美好的女孩。
沒多久,宿管科阿姨對簡星辰說,你的朋友手腳不幹淨,趕快讓她走吧,要是學生丟了什麼東西,我可負責不起。
她鬼鬼祟祟的樣子讓簡星辰有點惱火,他生硬地說,她過什麼樣的生活不關你的事,我擔保她不會在學校做不妥當的事。
阿姨用鼻孔出氣,哼哼笑笑。
接著,就開始有學生到宿管科投訴,說丟了手機,丟了MP3,還不見了名牌跑鞋,甚至現金,等等。阿姨沒有去告訴簡星辰這些。她聽著學生投訴,看著學生吃她的瓜子。
夏顏很快就感受到周圍的變化。女生們奇異的神情,小聲的議論,警惕的目光,讓她的脊背涼颼颼的。她底氣不足,走路都低著頭,不敢看藍天白雲,隻敢看塵埃花草。她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要挺起脊背,揚起脖子,挺胸微笑,姿態高高在上,宛如任何人都高攀不起的女子。
一個雨天,她從外麵回來,渾身濕透。兩個穿透明雨衣的女孩迎麵走來,她們瞟了她一眼。一個女生大聲說,聽宿管科阿姨說,這段時間總有人丟東西,是因為這樓裏住進一個小偷!隻不過仗著是校長的親戚,又沒有抓住現形,沒人敢說穿罷了!
夏顏這才明白,那些眼神和議論,與她在外麵的身份無關。她不想連累簡星辰,她收拾了東西,悄悄離開。其實,她所有的家當,不過一個小小的旅行包。
她拎著她的小包,走在黃昏的街頭。那股力量又開始湧動,這次,她明顯地知道了,那股力量,是想要推動她,離開現在的生活。是想要她,可以在陽光下坦然生活。
4.她知道該為他怎麼做
冬天很快來了,雪遲遲不下,空氣濕冷,大霧彌漫,讓人心生失望。
簡星辰依舊不愛讀書,依舊騎著腳踏車飛奔在大街小巷。他的生活,看上去不曾有任何變化。
夏顏仿佛一滴水,從海上來,又消失在了海裏。但他卻在想念,在擔憂,在期待。
飆車的時候,他會突然停下來,四處張望,打量每一個路過的女孩子。一個黃昏,在一個商場門口,一群路人和幾個警察,圍成一個圈。中間的地上躺著一個女孩,渾身血汙,奄奄一息。有人說,她在商場偷東西,被保安抓住,打成這個樣子。簡星辰忽然失控,他衝進人群,跑到女孩旁邊,托起她的頭,仔細看她的臉。女孩的臉色蒼白,費力衝他一笑。她不是夏顏。
走到街上,簡星辰像死裏逃生一樣,大口呼吸。然後,他在街頭,尖叫著,狂奔起來。
然後,他在這個城市,像農民刨地一樣,一處處,一點點,慢慢找尋,他要找到她。少男愛上一個少女,不需要起承轉合,前因後果。他說他愛了,誰能說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