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3)

這地方是不會記錯的。

戰前,這是個電影院。他被押來的時候,挨著鐵絲網圍牆有幾隻太平水桶,上邊還寫有“鬆竹”字樣。電影院加了層樓板,用本色木柱支著。二層樓上並行四條大鋪,上下兩層,每層睡三十個人。樓下舞台拆了和後台連成一室,也放兩排雙層鋪,也是每層三十人。觀眾座廳,改作食堂,長條木桌,總有幾十張吧!售票處、休息室改作了事務室,是山崎有道,這些舍長、舍監們用的。院子裏蓋了幾間廚房,用小小的走廊和食堂連起來,房前房後,挖了有七八個防空洞。最外一圈,是一層竹籬笆和一周帶刺的鐵絲網,鐵絲網入口處,白地黑字寫的是“興亞寮華工宿舍”。

正常工作每班十二小時,活兒忙了,要幹“徹夜”,今天早上六時上班,明早六時下班。休息十二小時,晚上六點接著幹。

陸虎子(那時還叫小名,虎士是寫詩以後改的雅號)是全體華工中年紀最小的了。周歲不到十六。他在碳酸鎂車間的幹燥爐幹活。幹燥爐是兩條平行的大隧道,有四五米高,十幾米寬,六七十米長,爐頂是雙拱型,但爐門上邊的六七米處,卻砌成平台,可作為工人更衣室。

這天又幹徹夜。到後半夜兩點多鍾,原料用完,機器停下。工人們各找合適的角落去睡覺。班長張巨吆呼一聲“誰來?”把嘴朝爐頂努了努,有幾個人就往上爬。虎子也要往上爬,張巨一扒拉他:“小孩,不帶你玩!”

“我看看不行嗎?”

“看行,可不許多嘴!多嘴包莊家!”

張巨用竹片作了一副天九牌。每逢夜班或進防空洞躲飛機,他就招人推牌九。以各人的口糧作賭注。口糧很少,人餓急,若沒有堅定的生活目標作支柱,就蛻化成動物,出於求生本能,要把別人活命的食物贏來填進自己肚子。另外,牛馬一樣的勞動、牛馬一樣挨打罵,總也要有“放青”、“打滾”一類的休息和歡樂。植物尚且有開有合,何況是人?盡管舍監等人發現了要打,這賭風卻禁不住。

虎子爬上爐頂時,四個人已經湊齊,各按方位占好地形,張巨把牌嘩啦一倒,一邊洗一邊問:“怎麼玩法?”

買賣人出身的韓有福說:“一道半碗,頂多不過四碗。”

張巨問:“怎麼給法?”

韓有福說:“每天晚飯還半碗。”

張巨說:“不行!我要贏你三十碗,照你這給法要兩個月,我要不到兩月就死了呢?一天一碗!”

“肚子太空了沒法幹活。”

“你給黃豆也行,我知道你有貨!”

張巨當過東北軍機槍班長,在平漢線彈盡糧絕隨長官投了降。傻大黑粗,輸打贏要,三句話不合就動拳頭。日本人叫他當班長,韓有福有點怵他。可是這人自有他好的一麵。他敢跟日本人頂,當麵罵工長是王八蛋,他跟中國人鬧吵子、動手打人,可決不上日本人那裏告狀。有一次幾個華工夜班時摸黑把個日本工長打傷了,勤勞部找不出凶手,罰全體華工在神社廣場上跪著,他挺身而出把這事攬到自己頭上,挨了頓狠揍。事後,打人的主兒過意不去,偷偷找他道謝,他說:“一筆寫不出兩中國。你們不承認算對了,我比你們經得住打,要心疼哥哥呢,一人送我幾碗飯,讓我養養傷。”那幾個人每人送他五碗飯,分半個月給齊。他毫不客氣,全部吃掉。推牌九他也並不準贏,飯輸多了他就報名去獻血,獻血後在一周內每天多給一碗飯吃,他拿這飯來還賭帳,過年的時候他竟然把工廠神社上供的年糕偷來吃了,而且往空盤裏拉了一泡屎。那神社離朝鮮征用工住處近,日本人懷疑是朝鮮人幹的,沒找中國人麻煩,打了幾個朝鮮嫌疑犯。有人說他:“這事你幹的有點缺德了!”他說:“高麗棒子在中國不是當翻譯就是賣白麵,我想揍他們沒騰出手來,讓小鬼子替我代勞吧。”別人說:“朝鮮人也有好的!”他說:“好樣的全參加遊擊隊打日本去了!還能上這兒來?咱哥們在中國人裏邊也是下三爛。好漢子早跟他們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