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我去廣島哥哥家要來點吃的。”
“這麼多東西,你怎麼拿來的?”
“不好意思常去,去一次就多拿點吧。”
“該叫孩子們幫幫你嘛!”
“次郎要上學,千代子嘛……”老婦人看了一眼有道,吞吞吐吐的說,“很忙,請假不容易呀。”
有道這才認出來她是千代子的母親。就說:“您經過興亞寮,可以叫她出來幫你把東西拿回家的。”
“我喊她了,山崎先生不準假,還把她訓斥了一頓,說是既然家裏事少不了她,何必還出來做工呢!”老婦人歎著氣。
白薯撿起來,筐帶也結上了。渡邊太太請求吉田大爺,把包袱先在他店裏存一會,她送回竹筐再來取。
“可以,可以。”吉田大爺說,“我們是老鄰居了,沒說的。”
看那老太太,傴僂著腰背起竹筐,一搖一晃的往前走,虎子忽然覺得那側影很象自己的媽媽,她出去拾柴禾回來就這樣背著柳條筐一搖一晃的慢慢挪步子。自己抓到日本來了,爹爹天一冷就犯癆病,誰給她挑水?誰幫她推碾子拉磨呢?她一抱起磨棍來就頭暈哩!
“有道先生,”虎子請求說,“我可以幫渡邊大娘把東西送去嗎?”
“你沒有事嗎?”
“我在街上沒什麼事可做。”
有道就說:“到了那不要談閑話,盡快的回來。”
“渡邊大娘的家在另一條街上吧?我沒有外出牌。”
有道也沒帶華工個人外出的木牌來,他掏出一張自己的名片,在背後寫了個證明交給虎子。看看表說:“你不必再到百貨公司門口集合了,送完東西直接回興亞寮去吧。”
虎子喊了聲:“老大娘,請等一等。”就拿起放在吉田眼鏡店內的包袱追上去。吉田大爺滿意的點了點頭,為此那馬車停了兩秒鍾,才又慢慢的,慢慢的往前走……
渡邊家住在眼鏡店背後一條僻靜小街上。一個小庭院,矩尺形的白木板房屋,黑色瓦頂。庭院門口搭了個小竹棚掛著幾雙草鞋和些用貝殼和竹竿做的湯匙。這是渡邊大娘自己做來換幾個零錢用的。次郎和一個小同學一邊下著陸軍戰棋,一邊在看守這個貨攤。看見媽媽回來,老遠就迎上去要接東西。大娘說:“先接那位先生手裏的袋子,謝謝先生。”
次郎用驚愕的眼睛看看這個中國人,鞠了一躬說:“早安!”把口袋搶過去一個,高興的背著送進院子。虎子把另一隻口袋也送進院子,放在玄關前,就躬身告辭,可是大娘立刻攔住了他:“不能走。我們這兒沒有這樣的規矩,無論如何請坐一會,喝一杯茶再走……”
那副模樣又使虎子想起了媽媽,他幫她摘下背上的竹筐,在玄關前脫了鞋,隨大娘進到室內了。
他幫著大娘把幾袋東西分送到廚房和小儲藏室,然後被讓到客廳兼起居室的那間屋裏。大娘從剛背來的袋子裏取出些柿幹、玉米花捧給虎子,又分了些給次郎,叫他繼續看守竹棚。她讓虎子隨便休息,自己去燒水泡茶。
這間屋子朝東,有六七張席子大,拉開紙扉,滿室清涼,糊壁紙是當地慣用的中間夾著竹葉的粉紙,日久天長已經泛黃,有的地方竹葉也露出來了。屋頂有幾處漏雨的水跡,室內沒有多餘的陳設,在慣常掛畫用的那塊凹進去的板壁上,掛著一幅照片,是北京的天壇。虎子一看心裏就很不舒服。再一轉眼,橫幾上擺著一隻花瓶,長身細頸,朱紅花紋,瓶口上有藍色字樣:“大明萬曆年造”。
“強盜,日本人每家都有賊贓!”虎子氣哼哼的罵道。後悔發了善心,幫這個老婆子搬東西。他站起身來要不辭而別,才穿上一隻鞋,次郎連喊帶跳的跑進院來。
“姐姐回來了,媽媽,姐姐回來了。”
千代子急急走進來,嘴裏喊著媽媽,可一直走向虎子:“陸先生,有道先生全告訴我了,謝謝您,真麻煩您了。”
“不,沒什麼!”虎子還是第一次受到別人用尊稱叫他,有點惶恐。
“您穿鞋作什麼?要到院裏走走嗎?”
“我該回去了。”
“不,我向有道先生請求了,請您吃了飯才回去,有道先生真好,他答應了,說五點以前回去就可以。您坐下吧,我馬上就來。”
大娘端著茶具出來,和千代子相遇,兩個人低聲的興奮的說了些什麼。大娘把茶盤放在虎子麵前,自己在一旁坐了下來。“陸君,請用茶,太簡慢了。”
這一家,並沒有賊相,事情也許不象自己想的那麼壞吧?
“大娘,”虎子裝作閑談的問,“這隻花瓶好漂亮,買的嗎?”
“不,這是中國瓷,古物呢,我兒子從華北寄來的。”
“他在中國當兵嗎?”虎子的聲音有點別扭了,準備著找個借口辭掉她們的招待。
老大娘的臉色也暗了下來,欲言又止的張了幾次嘴才說:
“很不好意思,我們是個不光彩的人家。”
“我不明白……”
“我兒子叛國了!”老大娘把臉埋在手裏,低下了頭,不一會,淚水從指縫裏滲了出來。她用手抹了一把,抬頭說道:“陸君,我們不是壞人,我想問你點事,你能不對別人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