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頭
蓮花山是禪宗某一派的祖庭。自兩晉以來,曆代增修,山前山後九洞十八寺,三千尊塑像,外加摩崖石刻,壁畫藻井,十分莊嚴絢麗。清朝末年,日本一位高僧前來朝祖,奉納大藏經一部,是海內外著名經典。一場“文化大革命”,菩薩涅槃,經書火化。隻留下半山寺三間僧寮,一間偏殿。旅遊事業突起後,就有人在半山寺開設茶水站,順便出租床鋪供遊人過夜。這人叫印空,原是和尚。“文化大革命”中下山當了幾年社員,現在回廟賣茶。收入大部分交大隊,秋後從大隊領口糧。從這一點看,還象是社員。他又在那間偏殿牆上,用紅紙寫下幾個牌位:“阿彌陀佛”、“無量壽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牌位下設了香爐和功德箱。有人來燒香,也就有人往箱內扔錢。(如今買不到藏香、伽南香,權且用玫瑰衛生香甚至熏蚊香代替。錢卻是地地道道由人民銀行發行出來的好貨幣。)這錢不交大隊,全由印空受用。從這一點看,他又象和尚。總之是僧是俗,有點稀裏胡塗。這和尚有些癡呆,並不討厭,大隊不與他計較。
一九八〇年仲夏,吉日良辰,從山下開來一輛北京吉普。車上下來兩男兩女,要在寺內住宿。印空先點點頭,又雙手合十,把客人引進僧寮。這四個人是:“文化大革命”前本市宣傳部長,如今在省城當顧問的吳大成;“文化大革命”前在吳部長手下當幹事,如今當了本市文物處長的邵良音;吳大成的女兒,某大學新聞係學生吳百靈;還有一個是出租汽車公司的女司機,姓氏不詳。
印空童顏鶴發,六根清淨,可對紅塵中的色空幻相並不遲鈍。看青年男女眉來眼去,他斷定邵良音正和吳百靈結緣。這不關和尚的事;他獻過茶,就把人引進各自的住室。兩位男性住北間,兩位堂客住南間,他自己告退回方丈。這裏雖是禪宗道場,印空卻不是禪宗,他哪一宗都不是,他隻會種菜、打柴、掃地、上香、添燈、擊磬。他半夜要上香,所以早早睡覺——他也不會坐禪。
學生
四個人裏,主客是學生。
吳百靈暑期作業要寫一篇報導。她選題是《蓮花山毀滅記》。平日總聽到父親為蓮花山被毀而歎息,就有了把這一悲痛事件公諸於世的欲望。事件很簡單。一個舉世聞名的佛教文化勝地,經過“四人幫”蠱惑下的紅衛兵一頓破四舊,成了荒山野嶺!主題思想鮮明,事件脈絡清楚,隻要補充點細節,增加感性認識,文章就能寫好。另外邵良音在省城黨校學習時,常上她家來看望老上級,吳大成夫妻對這個青年印象很好,百靈自己也看著邵良音聰明俊俏、正派誠實。盡管比她大十多歲,她還是下了決心發展同他的感情。為事業也好,為愛情也好,都需要到蓮花山來。
邵良音一聽她要來,當然全力以赴,不僅請假兩天親自導遊,而且私費租了輛出租汽車。這也可見他為人的正派處;因為吳大成也來了,一個文物處長要陪老上級參觀訪問,本是可以算成公事,使用公家汽車的。
在這世界上,怕再也找不到比邵良音更合適的導遊了。文革前他在宣傳部當幹事,管理過蓮花山;紅衛兵來破四舊時他和吳大成起來阻攔,掌握第一手材料;特別是他真心誠意要叫吳百靈心滿意足,真正作到了百問不煩。所以盡管麵前是一片斷垣殘壁,他卻能用語言藝術複製當年的繁華景象;雖然破四舊已成了傷心史話,他卻能繪聲繪色重現當年的崢嶸歲月。吳百靈聽得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氣憤,時而悲傷,真象親自經曆了當年那場九級風暴。這一天是過得相當滿意的。
是不是也有不足之處呢?也有。
一是吳大成聽說女兒來,勾起自己的懷舊之情,便也跟著來了,這多少叫兩個青年覺得拘束;二是出租車這位女司機,叫人不喜歡。一個女人,一舉一動都象男人,連嗓門也象!跟她說話,帶搭不理;邵良音在興致勃勃介紹破壞經過時,連親身經曆過的吳大成都聽得出神,她卻遠遠站在一邊,左顧右盼,嘴角掛著冷笑,一臉不耐煩的神氣;外形也不給人好感,袖子綰在肘彎以上,胸脯挺得高高的,走路昂著頭,完全是紅衛兵的作派!
司機
晚上住進一間屋,兩位女性的矛盾激化了。
吳百靈看了現場,聽了介紹,心情激動得睡不著覺,就一邊歎氣一邊打腹稿,在床上翻過來,轉過去。
司機從床上坐了起來。
“你不睡,折騰得我也睡不著。你明天可以坐在我車上打瞌睡。我怎麼辦?我一打瞌睡,你們都得掉到山溝去喂狼!”
“看到蓮花山破壞得這麼慘,睡得著嗎?不心疼嗎?”
“那是你看得太少。多走幾個地方,到處看看,你就不這樣了。大驚小怪!”
“你真冷靜,我早看出來了,人家介紹情況,你連聽都不愛聽。你真象當年的紅衛兵!”
“什麼叫象呀,我就是!蓮花山破四舊有我一號,比你那邵處長知道得清楚,我不愛聽他那一套!”
“怪不得呢!立場不同麼!”
“說對了!他把狗屎盆全扣在我們紅衛兵身上,我打心裏反對!”
“我小時候見過紅衛兵,不用別人扣屎盆,也香不到哪兒去!”
“別人說這話我可以不理他,你可不應該。你不是學新聞的嗎?將來要當記者嗎?記者還沒當,先學會主觀武斷,偏聽偏信,這可有點玄!我勸你兼聽則明,也聽聽別人的說法。”
“那我就聽聽你怎麼說!”
這就引出了司機下邊一篇話:
不錯,聽說我們紅衛兵到了山下,你爸爸跟邵良音確實是坐車趕來了。你爸站在山門口,兩手撐住門框喊:“都停下!這是祖國的財富,不許任何人破壞。除非你們先打死我,踩著我的屍體過去!”那副英雄氣概,我們都很佩服。可是你想想,我們一百多人要想硬衝,他一個人擋得住嗎?我們都是喊著“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口號來的,他這幾句話能把我們嚇住嗎?我們在山下等了十個小時沒進廟,並不象邵良音說的,被吳部長攔在那裏衝不上來。我們另有原因。實際上是這時候從山下開來一輛軍車,車上拉著滿滿的豬肉、蔬菜。押車的戰士要求我們讓讓路,說是山內有軍事設施,要送給養進去;這引起我們一層顧慮。對偉大長城可不能侵犯,對國防設施可不能損害,不能無意之中破壞了國防。這樣我們才建議叫邵良音去市委請示書記。我們想,軍隊有什麼意見準會先告訴市委。邵良音去了四五個小時沒回來,我們紅衛兵急了,要硬衝上去。我們頭頭又把大家說服住,派了三個代表和你爸爸一塊再去市委請示。到了市委大樓,你爸爸讓代表在會客室等候,他自己先去找書記,一進去又是兩個鍾頭沒出來。我們覺得受了騙,就自己進樓找書記,可是門崗說書記不在,不叫我們進去!我們要你爸爸出來,門崗又說沒看見吳部長回來,沒處去找。就在這個時候,由北京來的紅衛兵,足有五六十人,正來到門口。代表向他們控訴市委領導對我們的無理行為,他們說:“這是你們自找!革命哪能叫人批準呢?我們北總,早就踢開黨委鬧革命了,不是要破蓮花山這個四舊堡壘嗎?走,我們領你們幹,出了事我們兜著!”這樣,三名代表和幾十名北京紅衛兵一起趕回了蓮花山。到山下,代表把進城的經過說了一遍,大家氣得咬牙跺腳,北京紅衛兵又作了一番動員,大家心裏的火燒旺了,氣鼓足了,半夜十一點衝上了蓮花山。
我們從這時開始,砸到第二天下午。有人送信來說,毛主席近日還要在天安門檢閱紅衛兵,大家一聽,決定立即進京見毛主席,就把菩薩們丟開了。
二百多人,在山上呆了十六個小時。搞破壞沒有?當然搞了;投入力量大不大?當然不小;可你別忘了這二百多人除去一股狂熱的過激情緒,什麼武器也沒帶。隻不過從山上現弄了幾根木棍,撿了幾塊石頭!這山上可是有九洞十八寺,大小菩薩總共兩千多尊!他們都是鐵打的、銅鑄的、石雕的、泥塑的!高的七八丈,重的十幾噸!日本人送的大藏經聽說是兩千多卷,七千多本,整整裝滿幾間屋子。再說我們這些人,進山時就已經一天沒吃飯,又熬了一夜加半天,一個個全沒精打采了。不這樣也不會接受市委用汽車送來的大餅、油條、肉包子!所以我們一邊吃一邊告誡,可以吃市委送的食品,可決不叫他們收買!你想想,這蓮花山幾千年積累下來的文物資財,可是我們這十六個小時能破壞完的?老實告訴你,我們破壞是破壞了,可是收效甚微。隻不過推倒幾尊小菩薩,把四大金剛的眼珠剜了出來,把如來佛刷成了張飛臉兒。要按我們下山時的狀況說,修複它可比破壞到今天這個程度省事得多!今天破壞了夠十成!我們那一夜連兩成也沒達到!可是十幾年來一提蓮花山,就數落紅衛兵!我們為自己的過錯受了多少懲罰,你總該知道!失學、失業,苦悶、徬徨,弄得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天地良心,我們幹這些事是因為幼稚、愚昧、輕信、迷信!別的那些人呢?他們什麼都懂,可昧著良心去幹!換來的便宜他們自己帶走!權勢,地位,直到目前照樣在占有,以後也還生效。他們居然也厚著臉皮來罵紅衛兵!這公平嗎?你是學新聞的,準備當記者。那你就認真作點調查。敢不敢寫,另作別論;先問你敢不敢看!敢不敢正視現實!
和尚
司機肚子裏的氣放完,一扭身打起鼾來。吳百靈更睡不著了,看來文章和愛情都隱隱透出了點障礙。她怕再惹醒司機會更給自己添煩,就悄悄坐起來,用腳找到鞋,溜出門去。
屋外一片月光,清涼如水,鐵馬飛簷,古色愴然,很叫人生發起超俗和悲涼的情緒。站了一會,聽到偏殿那邊有動靜,定睛一看,幾點火星閃灼明滅,似乎有人在燒香。她踱過去看個究竟。還沒進門就聽到含含糊糊、嘰哩咕嚕的禱告聲,原來是印空和尚上夜香。
和尚叩首完畢,起身見門外有女人身影,想起臨來時碰到邵處長也在月下徘徊。大概兩人是約好要談情說愛的。出家人慈悲為本,趕緊低頭往回走,給人留下方便。
可是吳百靈叫住了他。因為他穿的是幹部服,頭也沒剃得象新水瓢,沒使百靈感到異樣,她就脫口而出叫了一聲:“老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