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良音把頭扭向一邊,沉默了一會,說:“我完全是自願的,主動的!”
“這不是實話!”
“是實話。”
“那就是你當真把這一切看作‘四舊’,是阻礙革命發展的東西,在好動機下幹了錯事?”
“不,我作宣傳幹事分工管文物,懂得它們的價值。”
吳百靈火氣衝上了頭頂,怒衝衝地問他:“那你為什麼還這樣幹?”
“我們是砸爛單位,我家庭出身又不好,如果沒有突出的表現,一定會要我去邊疆插隊落戶。我和母親兩人生活,母親多年患肝硬變,我實在不能下鄉去。”
“為你私人的事就可以破壞國家的文物?”
“我不去,或是我去了不帶頭幹,別人也會去,別人也會帶頭幹,蓮花山結果仍然是毀滅,隻是我再賠進去個家破人亡而已!”
“照你說幹壞事還有理了,再有這機會你當然還幹嘍!”
“如果有一半人,不,隻要有三分之一的人公開出來反對當時那股潮流,我寧可家破人亡,也站在這群人中。如果再有一次‘文化大革命’,一切和上次一樣,仍然是一呼百應,大家比忠心,我是還要幹的!”
“謝謝你的坦率,希望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我不會再和你見麵了。”
吳百靈回到屋內就把臉埋進枕頭下大哭,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兒來。
部長
印空隻供茶不賣飯。吳大成拿出帶來的麵包和午餐肉罐頭,請司機一起吃早飯。從山上回蓮花市,要走四個小時,路上沒有打尖站。
吳大成看到少了一個邵良音,女兒和司機連問都不問,知道事有蹊蹺,不象邵良音在紙條上寫的那樣:“臨時想起點事,天亮前到山那邊去了。”
吃飯到一半,吳大成憋不住了。問她女兒:“昨夜你們談了很久嗎?”
“很久。”
“有什麼事談崩了嗎?”
“談得很好。”
“什麼內容,保密嗎?”
“完全可以公開!”
她把邵良音的原話全說了出來。
看看司機,麵上的肌肉紋絲沒動;吳大成卻垂下了眼瞼。一直到飯吃完,吳大成才又抬起眼來,說:“這個人太寬人嚴己,就不容易實事求是了。”
吳百靈問:“誰?”
“邵良音。”
“怎麼,他對我說的還是假話?”
“不全真!”
“哪一點不真?”
“他說他參加造反是自願的,沒人鼓動他,這是撒謊。”
“是嗎?誰鼓動過他?”
“我!”吳大成不動聲色地說,“他偷偷跑到我那兒去彙報,說幹部們正串連工人要組織專業突擊隊,徹底砸爛蓮花山——,他要我想法製止。我說,我不相信我能起作用,不管!他說,你要都不管了,我怎麼辦?我說,你趕快去參加,大局已定,沒有你參加,蓮花山也是要毀掉的,何苦要放過這個機會呢?知道嗎?機會!他仍不肯去,我又對他說:現實生活很殘酷,不能任性。現在是爭取生存的時刻,生存下來才可能改變局麵。”
吳百靈看看父親,確認他說的不是假話,問道:“為什麼出這樣的主意?”
“為個人,免得他被趕下鄉,造成他家破人亡;為工作,我埋下一顆種子。那時我估計我們這些老幹部全要被攆下台,不會留下誰。未來的宣傳、文物領導人必然從這些造反派中出。我手下那些年青人我是熟悉的,邵良音當領導會比那些光會喊口號搞運動的人強!他要不去參加造反,那等於把全部機會奉送給那些人。所以我還叮囑他,既去了,就不要隨幫唱影。造反造出個樣兒來,才不枉趟這一道混水!他聽了我的話。當時我說話還是有人聽的!”
吳百靈氣得顧不上禮儀,頂撞說:“你說話既然還有人聽,你為什麼不出麵去製止這場災禍?!有的地方由於幹部敢負責,頂住了,就把文物保存了下來,武漢的法源寺,昆明的西山不都保存得很好麼?可見並不是一點希望沒有的!這蓮花山被毀,你這當部長的要負責!”
吳大成又垂下了眼瞼,低聲但清晰地說:“對,在這事件上我有錯誤。當時我意氣用事,賭氣,不願負責了!我已經作過了檢查,這次申請退到二線當顧問,我也考慮了這個因素,隻是沒對你講就是了!”
吳百靈不好再說什麼。她甚至有點可憐父親,對於邵良音,自己覺得也過於急躁、粗暴,處理得過分草率了。
她悻悻地看著司機。
女司機仍然無動於衷,嘴角掛著冷笑。
吳大成喝過茶,回自己住室去收拾東西。吳百靈帶點嘲弄的口吻,滿含報複情緒地說:“我爸爸的話你聽見了嗎?”
司機說:“我昨天的話並不專對吳部長和邵處長,我也從沒把他們看作是那些人中的最重量級。不過,我也問你一聲,你以為你爸爸說的就全是實話嗎?”
“你還有懷疑?”
“他沒告訴你他鼓勵邵良音去造反是哪一天的事。我可以告訴你,這事就發生在我們從山上撤回去,上北京串連的那一天。頭一天他還在廟門口誓死保衛蓮花山,第二天他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總有點原因吧?能用‘意氣用事’四個字說清嗎?跟誰意氣用事?為什麼意氣用事?紅衛兵頭一天破四舊,市委的幹部,各單位的工人,大部分是怒目而視,又咒又罵的,怎麼過了一夜他們忽然積極地組織起專業破四舊隊,要完成紅衛兵沒完成的任務了呢?總得有點什麼原因吧!”
“你不用拐彎抹角,有話直說吧!”
“我認為他們是聽到了什麼風,這股風來自權威部門權威人士;這風認為破四舊是革命行動,認為反對它就是反革命!他們震驚之後,急忙表態,以示忠心。而你爸爸聽後,就不肯再去阻攔,反勸他喜愛的幹部抓住這根稻草以圖生存。這樣解釋不是很合理嗎?”
司機嘴角仍掛著冷笑,瞟了百靈一眼。
吳百靈恨不能狠打這個女人。她太厲害、太自信、太盛氣淩人,可又太象是把握在她那一邊。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惡意挑剔!你主觀揣測,把別人盡量看得壞,我不信你的話!”
“你信,我知道你信。行了,不跟你開玩笑了。我給你看點東西吧!聽說你是記者,我本是故意帶來給你看的,後來一看你除了記者還是吳部長的女兒、邵處長的朋友,而且又是個孩子,不想給你看了。現在決定還是給你看。信就是真的,不信就是假的,我不強求你信!”
司機從書包裏拿出一個紅日記本,翻開折了角的一頁。上邊記著三個電話記錄。
記錄一:
時間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九時
通話人 吳大成、中央文革小組代表××
吳:“我代表蓮花市委向您請示,有人要上蓮花山破壞廟宇文物,我們應當怎麼處理?”
××:“江青同誌早說過,對紅衛兵和造反派的革命行動,隻能支持不能打擊!”
記錄二:
時間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十時三十分
通話人 吳大成、北京四〇六首長
吳:“首長,現在有人正拉隊伍,要去砸蓮花山的廟宇文物了,市委叫我向您請示處置辦法。”
首長:“唔,這要研究一下再答複你,問一問中央文革小組的意見好不好?”
吳:“我們請示了中央文革小組,他們說對紅衛兵和造反派的革命行動隻能支持,不能打擊!”
首長:“那要堅決照辦,不能含糊!對,氣可鼓而不可泄麼!要聽中央文革的!”
記錄三:
時間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五日十二時
通話人 吳大成、洪司令
吳:“司令、老首長,我是吳大成。市委叫我向你求援,現在紅衛兵要砸蓮花山了,誰也攔不住,可是看來部隊說句話還是管用的。那裏有國防設施,你說一聲,為了保護國防設施,禁止入山,蓮花山就保住了!”
司令:“有這種事嗎?你們怎麼還不趕緊向中央報告?”
吳:“剛才談了,老首長,不行。”(他講了大致的經過。)
司令:“唔,知道了。是啊,問題很嚴重,可我們是部隊嘍,不便幹預地方上的事嘍!他們在地麵破四舊影響不了地下工程,我不能胡說的!現在處理問題切忌感情用事,你們再想想別的辦法好不好?和小將們仔細談談麼……”
司機補充說:“打電話的時間,正是我們三個代表在會客室等你爸爸的時候。由此也可以明白你爸爸為何一去不複返!”
“我不信這是真的!”
“信不信由你。”
“你們怎麼會弄到這個?”
“那時候再機密的文件也能弄出來!”
“當時認為這是真的嗎?”
“也有人說是假的。是給走資派塗脂抹粉。說這話的人認為北京首長和軍隊司令都是走資派。”
正好吳大成提著小包走來,吳百靈猶疑了一下,還是把日記本拿給了她爸爸:“爸爸,你告訴我,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吳大成看了看記錄,看了看司機,笑了。這一笑的意味是十分淒慘的,他帶著顫音說:“我不是挺身而出阻攔過紅衛兵嗎?盡管紅衛兵人多勢眾,氣勢洶洶,我也是理直氣壯、無所畏懼的。但是通完這三次電話以後,我垮了,我找不到支撐了!”他掏出手絹擦了擦額角,似乎在冒汗,又擦了擦眼角,似乎有眼淚湧出。
結局
第一段蓮花山舊貌好寫。第三段現狀也好寫。中間一段沒法寫。幹脆另選題目。《蓮花山毀滅記》吹了。
和邵良音吹不吹?
司機在按喇叭催上車,還是邊前進邊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