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工人為什麼不在日本幹活要到中國來?因為中國工資高。一樣的技術日本工人比中國工人多拿幾倍錢!這錢是從中國工人手裏搶來的!再說幹的什麼活呢?不是為帝國主義者掠奪中國的資源嗎?我不認為隻有日本軍人的手上才沾了中國人的血。我這樣的人手上也不幹淨。可我還同情你,勸你不要偷東西,我有什麼資格這麼想?這麼作?你說起那些事來我難過!這兩年我學習不少東西,開始學著作好人了,別再提過去的事,叫我看不起自己。”
對這次見麵,我和同誌們議論了好幾天。第一次看到一個外國人思想轉變,所以很興奮。本來是約好互相通信的。但我因為忙,一直沒給他寫,也沒接到過他的信。不知是他也沒寫,還是寫了我沒有收到。時間一長,我以為他會回國的,也就不寫了。
我從汽車修配廠出來,又走了一兩個地方,在外邊吃過飯剛回招待所,城山便來敲門了。他叫我上他那屋去談,說喝水方便。我以為他夫人會招待我們一下。過去一看,茶、煙雖擺好了,她卻不在。我問:“夫人呢?”他說:“趕廟會去買東西了。她走了倒好,免得我們說話她瞎打岔。”
我開宗明義就問他:“上午在廠裏,為什麼我用日語跟他打招呼他那麼不安,而且說聽不懂我的話?”
“我習慣了,從不在人前說日語。在地區廠裏還有一個日本人,我們倆見麵也不說日語。”
“怎麼會養成這個怪習慣?”
“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也衝擊到你頭上了?”
“沒有,大家對我很客氣。領導上,包括軍宣隊,對我也很客氣。不過是朋友們都遠離開我了,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敢跟我來往。廠裏隻我們兩個日本人,當然還要談談說說,可一說日語,旁邊的人都瞪圓了眼睛盯著你,充滿了懷疑和反感。我們就約定不再用日語。一個外國人,事事要人提醒多不好!”
“這麼說,你當真把日語全忘了?”
他搖搖頭:“我思索的時候還用日語。我隻有這一點還是日本的了,不能把它忘記。”
說完,他沉默下來,目光有點黯然。
為了打破沉寂,說起我去年到日本時的觀感,講那裏的工作效率,管理方法,新型建築,物質文明。他聽著,偶爾也附和著說一兩句:“是啊,變了,全變了!”但興致始終沒有重打起來。我說:“你也變了。戰爭年代我見到你,你是很開朗,很活躍的,怎麼現在這麼鬱悶?”
他笑笑說:“老了,我六十多了。”
我說:“我也五十多了,可心情還很年輕,常常忘記自己是年過半輩的人。以致孩子們總說我不象個爸爸!”
“你不是在自己的國家裏嗎?”他脫口而出說,“我總是作客人!從小時送給伯父起就作客人,整整一生。有時候是不受歡迎的客人,有時候是受到親切關懷的客人。可總是客人。”
說完,他又沉悶起來。
我在咀嚼他這幾句話的含意,沒有再向他提問。身在異國,總有一種作客的心理,這不難理解。但他為什麼不回去呢?當真是由於女人的原故?
“我不久前回去了一次!”他仿佛聽到我心中無聲的提問。“發現我在日本,也還是客人,也許比在中國作客人更糟。我在這兒到底是熟客呀!而且主客之間相處的還融洽。在海那邊,我卻是生客。唔,實在是比客人的地位更糟。”
我不再提問。我發現這個人越問他越不肯開口,讓他沉默他反會自己耐不住講起來。
果然,不一會他又慢吞吞地說起來。
中日建交之後,他聯係上了自己的母親,得知他的兩個弟弟都在戰爭中死去,隻剩下母親一個人。他想回去奉養她,可是他有了老婆,並且抱了一個孩子。帶兩個外籍親屬回去費點事,他老婆也不大放心。女人再粗,也有她精細的天性,她建議先辦理探親,回去看個究竟。
今年春天,他和妻子兩人回去了。母子相見,抱頭痛哭。沒見過麵的兒媳按日本風俗鄭重地行了初見禮,鄰居們、親戚們輪流的來探看,請宴,熱情是夠熱情的了。可他總覺得這熱情後邊還有點什麼冷冷的東西。人們總是找個題目跟他打聽舊事:大正年間這村著過一次火,是從你家燒起的吧?噢,不是,是昭和三年呀。不是從你們家,那是誰家?對了,是穀川家,穀川是你們東鄰吧!怎麼,是西鄰?瞧你這記性,真好。我記得你那時還小得很,常在你家南邊那地裏撿稻穗!怎麼,你家南邊沒有地……人們查來問去,仍不放心。寫信把他在北海道的伯母找來了。伯母見麵之後,一下就肯定他確是城山信一郎,同時提出他早已過繼在她的名下,應當去繼承她的宗祧。因為伯母的兒子也在戰爭中失去了,需要有人照顧晚年。於是兩個老妯娌吵得不可開交。一個說你當年養不起時給了我,現在要人扶持了又想要回去,這不合法;一個說你早已把他攆出去了,從小一個人流浪到中國,怎麼現在還有臉來認親?城山表示兩位老人可以同住,都是自己的母親,可是兩個老人卻都說:“人隻有一個母親,你說你承認誰?”他很為難,隻好回中國來,讓他們去協商出頭緒來再說。
我聽了笑起來。
他問:“你笑什麼?”
我說:“這些家務瑣事,值得你情緒如此灰暗嗎?”
他歎了口氣:“你把事看簡單了……”搖搖頭把下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這時從門外傳來了城山夫人的說笑聲:
“這些老農啊,可真不怕錢紮手,就這麼一隻鵝,要我九塊錢,還說不定是黃鼬咬死的!韭菜呢,簡直是論根兒賣了……”
她推門進來,先朝我點點頭,轉臉就問城山:“爐子捅開沒有?”
城山有點緊張了,站起身說:“我以為還早,現在捅也不晚吧!”
“你看看,哪個老爺們象你!支一支動一動,撥一撥轉一轉,我告訴你,你們日本那套大男子主義在我們這兒可行不通,我們是解放婦女!”
城山笑笑,拿起鐵筷捅火去。這女人一邊從草籃裏往外掏東西,一邊對我說:“要不是看這個老實頭孤零零的可憐,我真想跟他散了!外國人,就是跟咱們的人不一樣!”
我本來就對她印象不好,便毫不客氣的頂他一句說:
“工資掙的多,又沒負擔,又是頭婚,不好找呢!”
“工資多是前兩年,現在一個社員種半畝韭菜就比他掙的多!沒負擔?他媽現在就揭不開鍋了!我叫他接到中國來,他說老人生活不習慣。回日本?這點退休金在中國是個錢,到那兒連十顆白菜都買不到!喝西北風啊!日本的西北風比中國的稠乎啊?”
我問:“老太太以前怎麼生活的?怎麼一下會揭不開鍋?”
她說:“以前不是說他戰死了嗎?政府發撫恤金哪!他忽然活著回去了!人家不光不發了,還叫賠以前發的三十多年的,加在一塊一二十萬,把我賣了還不夠還帳的呢!上回有個地方來信,叫他寫材料,說明他是怎麼離開軍隊的,為什麼沒進俘虜營。我告訴他,就說真城山死了,他是冒充的。叫他們接著替死城山發撫恤金。他不去日本,不當日本人,這些年不也活過來了?”
這時城山進來,報告火已捅好,她提著鵝走出去。對我說:“他上午告訴我了,你們是老朋友,你在這吃飯吧,難得有個他願意說話的朋友來,你多開導開導他。”
城山顯然已經聽到她剛才對我講的話了。坐下後慢慢地說:“過去他們估計我死在戰亂中沒有統計,現在發現我還活著,認為我算是自動離隊……”
我說:“你可以解釋一下。”
“我解釋什麼?”他呼的一下站起來說,“我一家人弄成這樣,應當是發動戰爭的人向我解釋!我什麼材料也不寫!你開除我的國籍嗎?你能把我身上的日本民族的血液抽出去換上別的什麼嗎?我大不了在這世界上永遠作客人,可我還是日本人!”
他坐下來,緩了口氣,有點頹唐地說:“我愛日本!”
我說:“你也並不總是作客人。在解放戰爭中,在你的工作崗位上,你沒拿你自己當客人,我們也沒拿你當外人。”
“是的!所以我退了休還工作,不要補貼。工作的時候,我安心,我滿足,我踏實,這比錢可貴。我為工人階級工作……”
他們預備了好幾樣菜。夫人一個人確實忙不過來。我們就一起動手。女人一邊數落他,一邊給他挽袖子,打下手,甚至擰熱毛巾替他擦汗,把沾在胸前的肉屑替他攝下來。我發現這女人雖然粗俗,倒是當真體貼他,愛護他的,所以到吃飯時,我端起一杯酒來說:“朋友,你說你到處作客是不對的,在這個屋裏,你不是主人嗎?”
“是的,是的!”城山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嫁給個外國人,是件煩惱事,我很感謝她!”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扯這些幹什麼?”女人帶點撒嬌地說,“反正我不叫你一個人回去!”
“我回哪兒去呀?”城山喝了酒,用力的搖搖頭,長歎了一口氣。
這晚上,我好久好久沒有合眼,想把它寫下來,又覺得太戲劇性了,不象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