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浪淘沙(1 / 2)

《三國演義》開篇,有一首《臨江仙》。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卷首詞,為明代嘉靖年間翰林學士楊慎所作,但一直被認為是小說作者羅貫中所寫。最早的《三國誌通俗演義》(嘉靖本)是沒有這卷首詞的。直到毛宗崗父子校訂評點這部小說時,才加了這首詞,《三國演義》大普及,產生大影響以後,遂誤訛為真。

楊慎(1488-1559),字用修,號升庵,是詩、詞、曲無一不精的明代文人。他在寫這首氣勢雄渾,瀟灑從容的詞時,肯定受到過兩位前輩的影響。

一位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一位是辛棄疾的《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萬斛。

虎踞龍蟠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

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

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

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

兒輩功名都會與,長日惟消棋局。

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

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

這兩首千古絕唱,最能點透大浪淘沙這誰也別扭不過的曆史規律。所以,楊慎在收尾處,將數千年來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盛衰興滅,風雲變幻,滄桑代謝,人間萬象的中華民族曆史全過程,統攬筆下,用“笑談”二字一語道破,不能不說是一篇發人深思,啟人悟解之作。

“懷古”也好,“吊古”也好,“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也好,都是對於“江河萬裏流日夜”,“大浪淘沙無盡時”的曆史回顧。我記得,解放前夕,還是個青年學生,在六朝古都南京讀書時,曾經以一種懷舊之心,去探尋過劉禹錫詩中“朱雀橋畔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的王謝人家而不得,既不見袞冕巍峨,圭璋特達的望族輝煌,也不見鍾鳴鼎食,文采錦繡的豪門鼎盛,觸目所及,斷巷殘壁,舊墟破房,步履所至,瓦灶冷炙,窮苦人家。於是,一個人在江邊蹀躞時,望著滔滔江水,無法不生出江山依舊,世事變遷,正是楊慎這首《臨江仙》中的許多感慨。

那時,我還年輕,還不大懂得人間的萬事萬物,勢必要經曆的新陳代謝規律。大浪淘沙,既無情,又現實,後浪永遠不斷地追趕著前浪,那一股不可阻擋的大趨勢,誰也不能改變,滾滾長江如此,曆史洪流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