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記不得是在哪本書裏讀到過的了,書名忘了,作者忘了,但裏麵有一句話,我卻一直未忘。書中的一位主人公說:“我們都是土地的兒子!”人和土地的關係,再比不上這句話更貼切的了。
這句話在那本書裏,究竟是用來褒揚人對於土地的感情呢,還是嘲諷耕作於土地的人,那種不可免的農民的狹隘呢?也回憶不起來了。或許兩者都有,或許兩者都不是。但我,也怪了,我卻牢牢地記住了這句話。我相信,人對於土地,總是有一種擺脫不了的歸屬感。雙腳站在土地上,那種實實在在的滋味,平時是不大感覺得出來,隻有在你所乘坐的民航飛機,降落時刻,輪子擦著跑道的那一瞬間,體會是最深刻的了。每次到居住在高層建築裏的朋友家串門,望著窗外的藍天,站在陽台上往下俯視,心裏總有些玄玄乎乎的不踏實感。
因此,也許我勉強可算是個土地的兒子的緣故,如果給我一份選擇的權利,高層建築和普通樓房,寧肯更接近地麵一點。我在北京城裏,居住的年頭也不短了,對那些走來走去的大小胡同,漸漸地看慣了。盡管有的大雜院,條件可說是十分之糟。但是到了春天,院裏該綠的,全綠了,該開花的,全開了。到了秋天,該結果的,全結了,該落葉的,全落了。一年四季,在你眼下的土地上,實打實地給你可以把握得住的那變化著的一切,使你覺得有一份充實。
多好!別人是否這樣看,我不敢說,反正,我覺得好!
有時候,從胡同裏走過,那一陣陣槐花的香味,並不因為這院裏住著的多是些平民百姓,而不好意思飄出院牆。那一串串脆棗,那一個個紅柿,絕對不怕張揚地,映入過路人的眼簾。這時候,我就很羨慕居住在小院裏的,有塊空地的人家。
終於,三次換房,從三樓而二樓,從二樓而一樓,而且,有了一個小院。雖然,位於樓房的北麵,大部分時間被遮住了陽光,然而,那是一個當真的小院,四周有矮牆圍著,其中有一塊可以種些什麼菜和豆,長些什麼花和草的土地。剛剛搬來後不久,就在集市上一位老鄉手裏,買了兩棵石榴栽上了。說是一種甜石榴,每個能結得碗那麼大,放心吧,兩年開花,三年吊果,絕不怕肥,你就侍弄著,準保你不能失望的。過了一年的春天,由於我們采取了防寒措施,那兩棵石榴未被凍死,活了過來。於是又買來幾株據賣者介紹說,是很不錯品種的玫瑰香葡萄插在土中。
我之所以熱衷於葡萄和石榴,當然是因為不需要太複雜的栽培技術。所謂園藝,是一門藝術,我何嚐不想在小院裏,有幾竿湘妃翠竹,枝葉掩映,一年四季,綠意盎然。要是再有一兜西府海棠,到花盛季節,引來飛舞的蜜蜂蝴蝶,那必定是賞心悅目的。但我一位有坐北朝南小院的鄰居奉勸我,他先聲明,決無打擊我的積極性的意思,閣下這院子太背陰了,什麼都長不好的。別瞎費力氣,別指望,別想得那麼美好,朋友!
這位直言無諱的朋友,說罷走了,可是,我已經種下了石榴和葡萄,總不能棄之不顧吧?何況在我印象中,一直還保留著對於遠祖來自中亞的,這兩種果品的最美好的回憶呢?那是幾年前在訪問前蘇聯時,到了格魯吉亞,在美麗的梯比利斯山城,吃到了真正的本鄉本土的石榴和葡萄。雖然,現在那裏烽煙迭起。廝殺不已,也想不透那樣甜美的土地,難道一定要浸透了鮮血才能肥沃嗎?
平心而論,我所吃過的石榴,很難稱之為水果的。除了一層薄薄的皮,便是澀口的籽核。一粒一粒地吃,費事;一把一把地吃,澀得嘴都張不開。在那裏,我訝異的不是它的大小,而是剝開來,每一粒籽實都像一注清冽甜美的甘泉,好像不含有引起口腔酸澀感的單寧質似的。於是產生一種奇怪的想法,也許吃的不是石榴吧?葡萄那就更不用說了,格魯吉亞是葡萄之鄉,詩人葉甫圖申科陪我去過一處古老的酒窖,品嚐過窖藏了二三十年的我們中國也許該叫做陳釀的葡萄酒。我去過稱做高加索山脈的許多地方,每到一處,端上來款待客人的,就是各式品種的葡萄。我一點也沒有妄自菲薄的意思,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好的葡萄。
於是,當在小院裏隻問耕耘,不問收獲時,無論如何,總是被格魯吉亞那殘留下的記憶所誘惑,一想起來,仿佛仍齒頰生香似的。可是,石榴雖然活了,但總是很孱弱。葡萄拉蔓了,也上了架,始終懨懨地沒有生氣。按懂行的人指點,枝也剪了,肥也施了,蟲藥也噴了,雜草也除了,根部的磚頭瓦塊也撿走了。一年過去,兩年過去,三年也過去了,真讓人失望,一點也不讓人興奮,石榴非但沒掛果,連花也不開一朵,葡萄結過幾嘟嚕,酸得連嚐一嚐的勇氣也沒有。
就在這期間,靠牆根的水泥房基處,長出來一棵泡桐。後來,才明白,這是在蓋房子打地基被砍伐了的大樹,根部未刨掉又萌生出的新枝。長勢很猛,也就一年工夫,躥出一人來高。有人說,你要不弄掉的話,有這麼一個搶嘴的家夥,你澆多少水,喂多少肥,全等於讓它獨吞了。當時,我好像未加什麼考慮,二話沒說,拿起鐵鍬,就把它齊根鏟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