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當我落筆寫下這個令人掩鼻的題目以後,不由得深感愧疚。好像不該把這不登大雅之堂的部位,擺到台麵上來的。不禁握筆踟躕,奈何,作為一個人的身體組成部分,自有其重要性,似不應該將其例外。何況,人世間尚有趴在臀下舐屎啜尿,脅肩諂笑,搖尾乞憐,賣身投靠之儕輩,還有眾多的齷齪肮髒,苟且卑劣,陰損缺德,下流無恥的物事,與屁股相比,恐怕更不幹淨。
於是,我又理直氣壯地寫了下去。
其實,在西方國家的選美活動中,作為三圍之一的臀圍,是衡量女性美的一個很重要的參數。我們在漢語中,經常可以看到用來形容女子身態體姿的詞語:如“嫋嫋”,如“婷婷”,如“娉娉”,如“婀娜”,細細琢磨,很大程度上與這個部位的存在,有莫大關聯。要不是具有豐美曲線的臀部,怎麼會產生出女性特有的美感呢?
不過,話說回來,什麼樣子的女性臀部,日“嫋嫋”,日“婷婷”,日“娉娉”,日“婀娜”,不同之處何在,對這些漢字,大概是隻能意會,不可言傳的。記得魯迅先生說過,若是拿一張紙,請教一位讀了許多古文的老夫子,什麼樣子的山是“嶙峋”,什麼樣子的山是“峻峭”,麻煩他畫出來看看的話,肯定崴泥。但漢語中某些很難予以量化的字詞,別看語焉不詳,但在傳達信息的方麵,是並不弱的。要是用上述詞語加諸某位小姐,可以想像得出來,她準是一副風姿綽約,體態優美的樣子。
所以,要談到臀部的功能,對女性來說,自然是屬於審美範疇的事情了。據說世界上那些頂尖的模特兒,屁股都是買了保險的。但男性的屁股,就滿不是這麼一回事了,它可以說是人體最受委屈的一個部位。臀若能言,肯定聲淚俱下。雖然,高官,闊佬,名流,權威,有人會拍馬屁,拍得眉開眼笑,心曠神怡,但那是精神層麵的享受,屁股本身,並無任何實惠可得。相反,自古以來,屁股總是扮演挨踢,挨打,挨踹,挨板子抽的角色。魯迅先生說過,“身中間脖頸最細,古人則於此砍之,臀肉最肥,古人則於此打之”。於是,臀的全部痛苦,除了排泄身體裏的垃圾,除了與人體最見不得人的器官為伍外,就是撅起來挨打了。
剛出生,產婆打,要你哭出聲來,證明你非死嬰;小時候,家長打,因你淘氣闖了禍,不求上進;念了書,老師打,誰教你不做功課,逃學調皮。成年以後,屁股的安全係數才大一點,但也說不一定,要是你不幸生在明朝,是那個朱皇帝的臣民,即使做了官,甚至做了很大的官,保不齊,也有可能受到廷杖的處罰。
廷杖,就是皇上打臣下的屁股。
在明代,場麵最壯觀的兩次廷杖,一為正德十四年的“諫南遊”,兩次共打了一百六十八人的屁股,打死一十五人;二為嘉靖四年的“爭大禮”,一次就打了一百三十四人的屁股,打死十七人。從生理學的角度考察,臀雖肉厚,其實皮薄;臉似細嫩,皮層卻厚,相對於臀而言,罵人曰臉皮厚,倒也不算冤枉,著書日《厚黑學》,確係把握實質。盡管,打屁股的聲音清脆悅耳,手感較好,但脫脫穿穿,比較麻煩,不如臉在麵前,觸手可及,所以,時下經常可聽到啪啪的耳光聲,尤其女人打不要臉的男人,男人打丟了他臉的女人,一掌過去,不同凡響,也夠刻骨銘心的。因此,對付成年人的正兒八經地打屁股,便愈來愈罕見了。可在明朝,朝廷流行打屁股,風氣所及,不管你是衣冠楚楚的國家棟梁,還是學富五車的翰林學士,皇帝一火,必須剝掉衣履,老老實實地趴在午門外的磚地上,亮出臀部挨打。
麵對那一片形形色色的屁股,人們能夠一本正經,不苟言笑,你不能不佩服我們這個能將嚴肅化為玩笑,又能將玩笑化作嚴肅的民族,那種煞有介事的本領。據說,劉瑾用事以前,被廷杖者,猶可以穿著朝服挨打,但這個心理變態的閹豎握權後,從此就得脫了褲子,裸臀受杖。那些如虎如狼的錦衣衛們,在司禮太監的監督下,一邊喊著數,一邊用荊條抽打。頃刻間,大臣們皮開肉綻,士子們血肉飛濺,那悲號哀鳴,恐怖萬狀的場麵,令人不寒而栗。於是,你不能不為中國統治者的殘忍,感到吃驚;同時,你也不能不為中國的知識分子甘受於統治者的這種暴虐,而把屁股撅出來挨打,感到更為吃驚。這實在是中國曆史上,甚至在全世界曆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風景。
我不禁想起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那位驕妄的遠征軍元帥愛塞克斯了。在任命愛爾蘭總督的一次禦前會議上,因他推薦的人選被否,使他很沒麵子,這位年輕氣盛的伯爵,竟敢口出不遜,在眾多朝臣麵前,頂撞伊麗莎白女王,差一點就要罵你這個老太婆懂個屁了。如此放肆,如此混賬,女王當然怒不可遏,但也隻是賞了他一記耳光,僅此而已。看來,這就是走出中世紀黑暗的西方,有一點人本主義的文明了。早先,倫敦塔橋上掛著成串的梟首頭顱,也有過殺人如麻的時期。即便如此,我相信也比碰上咱國的朱姓皇帝強,伯爵大人,你若敢對中國的陛下呲毛的話,我敢保證,不但會把你每根骨頭敲斷砸碎,連渾身上下的肉,也將菹為肉醬。
所以,這種在朝廷上打臣下屁股的惡刑,隻有在東方式專製製度下,隻有在把人絕對不當人的封建社會裏,才會出現。好不奇怪的是,到了十年“文革”,遙遠年代的廷杖,陰魂不散,又回潮出現。造反派和年紀不大的紅衛兵,所發明的噴氣式,其實與廷杖無異。強迫走資派(更多的是倒黴的知識分子),低下腦袋,彎腰向地,反插雙手,而使臀部朝天的難堪行徑,與明代皇帝打臣下屁股,主旨是差不多的,那就是精神上的屈辱和肉體上的苦楚,合二而一,虧他們想得出來。令人詫異的是,造反派,文化一般不高,紅衛兵,功課基本不好,但掌握住封建社會虐待人犯的精髓,一脈相承,顯然不是苦讀《明史》的結果,很大程度上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才。因此我總懷疑,幾千年的封建餘毒,已成為基因,流動在中國人的血管裏,否則,為什麼一有機會便會表現出來。
如果,從批武訓傳,批胡風,到反右派,到十年“文革”打倒走資派,曆次轟轟烈烈,大張旗鼓的政治運動考察,在共和國的每一個細胞體,我們叫做“單位”的搞政治運動的做法,無不可以看到影影綽綽的廷杖影子在。昨天大家還好好的上班工作,開會學習,今日忽然成為痛批狠揭,罪不可贖的對象。這和明代那些臣宰禦史,學士翰林,剛才還在殿上慷慨陳詞,侃侃而談,忽然間,不知陛下吃錯了哪味藥,還是神經發作,癲癇病犯,一言不合,龍顏大怒,便喝令推出去,在午門外接受廷杖。
20世紀的政治運動,14世紀的午門廷杖,如果說有所不同,無非古之為皇帝,為錦衣尉,今之為單位領導,為積極分子罷了。角色雖換,目的不變,那就是要把一個人的自由意誌,人格尊嚴,踐踏到一絲不剩,羞辱到你覺得自己連塊破抹布也不是,就這一點而言,古今並無差異。我還記得在“文革”狂飆年代裏,工人體育場批鬥彭羅陸楊,那也是極盡羞辱之能事的場麵。幸好,人類已經進入20世紀,要是退回到五百年前,肯定會將他們的衣服剝掉,供紅衛兵打板子的。
大概,人類在進步的同時,文明之中的黑暗和愚昧,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消除的。即使無邊革命的人,那血管中的封建基因發作起來,也是蠻可怕的。作為政府行為的廷杖,也許再難一睹,但作為亞政府行為的精神廷杖,至少我們這一代人,經受過政治運動“鍛煉”,和十年“文革”“洗禮”者,是會有深刻體驗的。
這種專打屁股的廷杖,應該是地地道道的國貨,在西方的《摩西法典》裏,雖有“鞭答”的刑罰,但類似中國的“脊杖”。就是《水滸傳》裏林衝、武鬆犯事後,押解到滄州服刑,在坐牢前的那頓“殺威棒”,行刑者綁人犯手腳於一個特製的架上,使其無法閃躲答杖,並不著意專打屁股。而廷杖,則是集羞辱與懲罰於一體的刑法,其中既有家長統治的蠻橫,也有某種變態心理的施虐,這種酷刑,隻有咱國的皇帝,而且基本上是文化程度不高的皇帝,才能幹出的好事了。據明史專家吳晗先生說,廷杖“始於元代,元代中書省長官也有在殿廷被杖的記載。朱元璋較元代實行得更普遍、更厲害,無論多大的官員,隻要皇帝一不高興,立刻就把他拖下去痛打一頓,打完了再拖上來,打死了就拋下去完事。”(見《明代特務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