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期間,我去看望一位五十年代的上級。這位老同誌,八十多歲,鶴發童顏,精神矍鑠,步履強健,精神開朗。除了稍微重聽之外,其身體狀態之良好,令我十分羨慕。他的健身之道,簡單易行,就是散步。在他看來,人的活動半徑,若不借助於交通工具的話,僅憑兩條腿,其實是挺有限的。假設以居住地為中心點,以雙腿能夠勝任地走到的某個點,以兩點之間的距離為半徑,畫一個圓,這就是你的大致活動範圍。若是每天堅持散步半徑乘以二的路程,一,祛病強身,二,延年益壽。
他說,從七十歲開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不分寒暑,風雨無阻。每天四點鍾就起床,天尚未明,就離開家門直奔頤和園。從園的東南門進,繞長堤,由北宮門出,找個小鋪吃早點,再往回走。
八十歲以後,每天五點鍾起床,路程縮短二分之一,終點為紫竹院。從東門進,轉一圈或一圈半,由西門或北門出。到魏公村農貿集市,解決早點問題,無非豆漿油條煎餅之類,偶爾也拐到新疆村買個饢啃啃。然後,安步以當車,回到他住在木樨地的家。無論三伏,無論四九,堅持不懈,持之以恒,也有五六個年頭了。
他說,人老,先從腿老開始。再過幾年,恐怕清晨的散步,又得減半。那時,如果還能散步的話,大概隻能走到玉淵潭了。我說,衝你的精氣神,活過百歲,成為人瑞,沒有問題。他說,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在會城門公園,擺下一盤棋,候你如何?
我倆哈哈大笑,擊掌為信。
他的半徑說,使我想起希臘神話裏的斯芬克斯之謎。“今有一物,同時隻發一種聲音,但先是四足,後是兩足,最後三足,這是何物?”過路人要是猜不出來,那個塌鼻子的怪物,就會將他吃掉。後來,俄狄浦斯終於猜中這個謎語,說這是人。因為人在嬰兒時匍匐爬行,長大時兩腳步行,年邁時依杖而行。謎底揭穿,傲慢的斯芬克斯也就自殺了。
神話歸神話,現實歸現實,一個人的腿,決定他的活動半徑,先是童年的四條腿,隻能在房間裏爬來爬去,後是青壯年的兩條腿,隻要有力氣,便可走得很遠很遠,最後為老年的三條腿,不良於行,活動範圍勢必受到限製,這種由盛而衰的峰穀變化,是宇宙萬物的正常規律,誰也不能例外。
宋人麻九疇,一位不怎麼知名的詩人,寫過一首《清明》詩,挺有趣:
村村榆火碧煙新,
拜掃歸來第四辰。
城裏看家多白發,
遊春總是少年人。
踏青遠足,賞花問柳的年輕人,樂而忘返;倚杖柴扉,守家看攤的老年人,佇等歸人。這也說明一個人,年事愈高,其半徑愈短,而半徑愈短,活動的範圍也愈小的必然。兩條腿玩去了,三條腿留守看家,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雖然“不是人間偏我老”,雖然“白發未除豪氣在”,雖然“心如老驥常千裏”,雖然“老夫壯氣橫九州”,陸放翁十二萬分地不服老,不願老,但是,這位活到八十多歲的高齡詩人,最後也不得不寫道。
鏡裏蕭蕭白發新,默思舊事似前身。
齒殘對客豁可恥,臂弱學書肥失真。
漸覺文辭乖律呂,豈惟議論少精神。
平生師友凋零後,鼻堊揮斤未有人。(《歎老》)
因此,對於作家來講,文學壽命可能有長有短,創作實力可能有高有低,活到老,寫到老,有這個可能,寫到老,還能寫得好,就絕無這個可能。作為人的半徑,努努力,鼓鼓勁,尚可以多走出裏把二裏;作為文學半徑,就不是努力鼓勁可以延長的。三歲看長,七歲看老,寫了一輩子,基本不過如此,出了不少書,水平也相差無多,指望出現最後的輝煌,那種破天荒的飛躍,在文學史上還從來沒有過。文學半徑如同舉重運動,你的極限在你兩條腿時就已經臨界,到了廉頗老焉,尚能飯否的三條腿時期,還想破紀錄,還想創奇跡,強弩之末,難穿魯縞,真的還不如趁早歇菜為佳。
其實,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在《臨終的眼》裏曾經開導過大家:“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在這個薪火相傳的延續過程中,完成了使命的一代,到了從理論上應該依杖而行的年紀,大可以像杜牧的詩那樣:“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就應該自求多福,善自珍攝,調養生息,享受晚景。
所以,我這位老上級的“半徑說”,和希臘神話的“斯芬克斯之謎”,倒也不失為一種提示。
年歲不饒人啊!此語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