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聽說一位老朋友“雙規”了。
我嚇了一跳,因為,這是絕不可能的。他早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至少十年前就退到二線,五年前連二線也不線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侍弄陽台上的花花草草,怡然自樂。一個不在職的離退休幹部,何從“雙規”得起來。他和我,相識半個世紀,雖不在同一單位,卻是在同一部門,此公謹言慎行,遵紀守法,勤勞奉職,積極工作,是出了名的。上下左右,保持著不親不疏,不近不遠的關係,好好好,大家都好。黨政財文,凡權力部門,都盡量不攪和進去,因為沒有欲望,人們對他也很放心。說他明哲保身也好,說他胸無大誌也好,總而言之一句話,全世界的人都“雙規”了,也輪不到他頭上。
於是,我給他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他老伴,才知道“雙規”的是他們家的公子。由於有關部門怕轉移藏匿財產,不免公事公辦,到府上來查詢過。說實在的,這五十年來,曆次運動,我是生不逢時,在劫難逃,而他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老頭子一輩子也沒見過這種陣仗。紅衛兵算厲害的了,那時,經常光顧舍下,可對他,三過其門而不入,讓我羨慕得要死。
所以,一驚一嚇,中風了。
因為搶救及時,倒無大礙。於是,我到醫院去看他,他就說了我用來作標題的這句話。並且對我說,如果有可能,應當寫進文章裏去,提醒天下為人父母者。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言談裏,才知道他和他老伴,真是“舐犢情深”,幾乎為這位在銀行做事的兒子,創造了一切。
從插隊知青,到保送大學,到入黨提幹,到出洋鍍金,到越級提拔,到主管貸款,無一不是這老兩口利用所有關係,使出渾身解數,動員全部可能借助的力量,不怕豁出老臉東求西托,以達到目的。愛是無止境的,愛是不需回報的,這位大少爺真是吃定了老頭老太。至於物色對象,相親定聘,結婚成家,大排宴席,二老的多年積蓄,也花得所剩無幾。
尤其,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重新裝修,作為新房,老兩口搬進銀行分給兒子的兩居室,由於陽台變小,不得不精簡掉多盆心愛之花木,那可讓我的朋友痛苦了好些日子。而且沒住上兩年,那小兩口又在市郊高尚小區裏,買了新房,可又沒有將房子退回給父母這一說,反正他們有車,城裏城外兩處住著……
說到這裏,我的這位老朋友,長長歎了一口氣,又重複他的名言:“你疼你的兒子,但你的兒子不一定疼你!”
於是,我想起明代李賢所著的《古穰雜錄摘抄》,其中有一則筆記,起句為“楊士奇晚年泥愛其子”的“泥愛”來。這位被“雙規”的銀行信貸部主任的父親,我的老鄰居兼老同事,應該是屬於無可救藥的“泥愛”父母了。
在《現代漢語詞典》裏,找不到這個古老的漢語詞彙。
關於明代大臣楊士奇“泥愛”其子這件事,在同時代焦竑所著的《玉堂叢語》一書裏,也提到過。題目為《惹溺》,這個“惹溺”,同樣也是一個稀見詞。看來,任何民族的文字語言,都是處在不停變化發展的過程之中,一些新的詞語在產生,一些舊的詞語在消亡。“泥愛”和“惹溺”,便是埋葬在古籍中,屬於屍骸性質的詞語,很難在現代語言中複活了。
由於李賢和焦竑寫的是同一件事,參照來看,“泥愛”的“泥”,約與現代漢語中的“溺愛”的“溺”同義,也許更接近於時下流行的“愛呆了”的意思。一個人愛呆了,愛傻了,愛到不清醒,愛到不問是非的程度,便是“泥愛”了。
語言雖然古老而且死亡,但這種為官之父,“泥愛”其不肖之子的社會現象,由明至清,由民國至現在,倒是一點沒變,甚至還發揚光大呢?就看最近坐在被告席裏的高級幹部,與其子,與其妻,與其情人小秘,與其三親六故,作奸犯科,貪贓枉法,包庇縱容,共同為惡,便可證明。
我這位朋友的兒子被雙規,某種程度上也是父母“泥愛”的結果。我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他,也在琢磨,這個一生謹慎做人,小心做事的他,難道會發覺不了他兒子的變化?心理變化看不出來,說得過去,感情變化不易察覺,也說得過去,些微的物質變化,年輕人好穿好戴,也許不會當回事。但是,老兄啊!忽然間冒出郊外一幢高尚住宅,忽然間冒出一部不錯的進口車,你眼睛再老花,你耳朵再重聽,你會不感到詫異?車是人家借給他的,房子也是人家出國讓他暫住的,如此慷慨大方的人,你我都活到古稀之年,怎麼從來沒福氣碰到的。你怎麼能相信這種赤口白舌撒出來的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