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些知青作家的成名史看,他們幾乎無一不是在那個無書可讀時期,貪婪地,甚至冒著風險閱讀那些被視為封、資、修的四舊文學書籍,走上文學道路,寫出成功作品的。積累在六七十年代,爆發於八九十年代,為什麼很多知青作家,在隨後的日子裏,創作力有接續不上之虞呢?原因當然很多,但我想,當有了許多可讀的書以後,那種如饑如渴的閱讀衝動,顯然已非當年。
生活,現實,社會,命運這本大書,帶來太多的愉悅以後,閱讀的愉悅,勢所必然地次而次之了。
一般來說,凡閱讀,目的有二:一,求知,二,消閑。
對我這數十年的顛沛生涯而言,還有其三,那就是上麵所說的逃遁了。即或是極其短暫的逃遁,能夠忘卻那視你為賤類的一張張唾棄的臉,一雙雙蔑視的眼,也是於閱讀中獲得的最高愉悅了。不過,這隻是屬於我的個例,不足為訓。
求知也好,消閑也好,是可以並行不悖的。求知未嚐不具消閑的功能,消閑未必不收到求知的效果。雖然,魯迅在文章裏引用過,“人生識字憂患始。”對識文斷字的中國知識分子而言,讀書,在某種意義上說,打開知識之門的同時,也就打破了自身的平衡。知道不足,遂有追求,感到欠缺,努力彌補,懂得宇宙之大,認識個人的渺小,明白芥豆之微,知曉自身之價值。所以,活一天,學一天,學無止境,雖是老生常談,但確實是真理。
因此,隻要打開一本書,總會給你帶來學問,多少和大小的區別罷了。有的書,是大學問,有的書,是一般的學問,有的書,未必有什麼學問,甚至連教益也談不上,若能使我獲得閱讀的片刻愉悅,那也是我於孤獨中的最佳伴侶了。當許多人都把背衝著你的時候,書籍不拋棄你,與你為伴,便是極其可貴的朋友了。
正如我的胃口不怎麼挑食的習性那樣,對於書籍,隻要能看得下去,總是不放過的。幾乎是來者不拒,很少選擇。因為我對好心人的諄諄教導,應該讀什麼書,不應該讀什麼書,從來抱敬謝不敏的態度。因為我一向認為沒有不可看的書,隻有看不到的書。不過,近年以來,視力嚴重衰退,對於時髦的書,流行的書,炒作的書,五個人以上穿一條褲子齊聲叫好的書,還有《列寧在十月》電影裏那種不可以枕頭,隻可以放在屁股下麵的書,就隻好遺憾,放棄閱讀了。
盡管如此,我仍向所有的人推薦我的閱讀主張,隻要時間和空間允許,盡其一切可能的閱讀,閱讀一切可能讀到的書。其實,如果不是我那下降到零點幾的視力,那些與屁等值的書,也是無妨披閱一過的。至少知道何以為屁,那不也是一種長進,一點獲益嗎?現在,看不動那麼多了,也就無奈割“愛”,不免可惜。
古人說過,“開卷有益”,這是絕對真理。古人還說過:“敬惜字紙”,在他們眼裏,凡是有文字的紙張,都應采取珍惜的態度。這當然未必可取,那反映了印刷物不普及的小農經濟社會中的惜物心態。但應該看到這種書籍崇拜,是中國知識分子薪火相傳的寶貴精神,是中國文化得以數千年賴以不墜的物質基礎,也是古往今來所有那些焚書者遭到全體中國人詛咒的根本原因。
但後來,尤其到了今天,中國有太多的書,而這些太多的書裏,有著太多的糟粕,也是令想讀書的人,頗感撓頭的煩惱。如果,無所適從,茫然失措,因噎廢食,糟粕固然沒了,精華也隨之而去。其實,不去其糟粕,何來精華?讀書的全部愉悅,就在這種抉擇之中。好和壞,自己判斷,糟粕和精華,自己說了算,予取予棄的生殺大權,自己手中把握。這種不受別人幹涉,不看別人臉色,不以別人的意誌為意誌,不以別人的標準為標準,在閱讀中所得到的自由,便是無與倫比的快樂了。
我的閱讀主張,說來簡單,與胃口的好惡決定多吃、少吃,或者不吃,是差不多的。那些有學問對我有用處的書,我用吃橄欖的辦法閱讀,反複咀嚼,徐徐品味;那些有學問然而對我用處不大的書,我用吃甘蔗的辦法閱讀,啜其甜汁,吐其渣滓;那些沒有什麼學問也沒有什麼用處的書,也許在某些正經人和革命者看來,不屬大雅的書,視若敝屣的書,我就用吃石榴的辦法來閱讀了。固然,石榴這東西,能食的部分極其少,不能食的部分尤其多,但此物之苦之澀之酸外的,偶然一得之甘旨,忽然意外的清香,也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口味。
有時,閱讀一本閑書的愉悅,所帶來的身心充實,勝過很多灌輸的學問。所以,碰上這類閑書,我總是要拿起來翻一翻的。不憚吹灰之力,也許獲益其中,哪怕分文不值,棄之也不嫌遲。當然,閱讀,有快樂,也有不快樂。讀得喪氣,讀得敗興,讀得大倒胃口,讀得恨不能找根繩子將自己勒死,那就是20世紀的八十年代中葉,當讀小說成為我的一份職業時的體會。那時,我編《小說選刊》,說實在的,我從來沒認為那是一份美差。因此,閱讀的愉悅,隻是相對而言,但手不釋卷,則是讀書人一生的追求,這是不可動搖的。
魯迅說過:“一說起讀書,就覺得是高尚的事情,其實這樣的讀書和木匠磨斧頭,裁縫的理針線並沒有什麼分別,並不見得高尚,有時還很苦痛,很可憐。”由此可見,求知和求生,是同樣的道理。因此,春華秋實,你付出得多,你收獲得也多,隻要讀書,就有收獲。書籍,是人類智慧的結晶,多讀一本書,多一分智慧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