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超越四合院(1 / 3)

——對於四合院心態的審視

前不久,台灣詩人痘弦來了,幾位朋友聚在一起聊天。這是他第一次到北京,話題自然也就圍繞著對他來講一切都感到那麼新鮮的古都了。他不知道原來的北京是個什麼樣子,無從對比,但座間有位詩人,自小在這座古城長大,對於近年來蓋了那麼多高層建築,而拆毀了那麼多四合院,以致再也找不到原先那老北京的模樣,表示遺憾。

我尊重他的懷舊感情,但老北京的四合院,說實在的,我不認為是理想的人居環境。而由於城市的膨脹,人口的劇增,四合院變成了大雜院,則尤其不敢恭維。北京城裏,有一些為數不多的,很精致,改裝得相當現代化的四合院,住在這樣獨門獨戶四合院裏的人,與住在為數甚多的基本破敗,或破敗不堪的四合院裏的小市民,對於是否應該保留古都風貌而不拆不遷維持原樣,觀點是絕不相同的。對那些在報上,在會上,在電視台上經常發表複古言論的人士,是很不以為然的。

你敢情住在下雨天不用大盆小桶等著接漏水,刮風天不至於掀房頂不需壓磚頭不致開天窗,廁所有抽水馬桶省得蹲茅坑看蒼蠅亂飛蛆蟲亂爬,冬天有暖氣不用生煤爐不至於煤氣中毒的樓房裏,純粹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要是你是我們這群人中的一員,就恨不能早點拆了這破舊四合院,搬到樓房去住。

我沒有做過調查,但我知道的那些具民粹觀點,要保留胡同,要保留四合院,要保留算不得什麼名人的故居,要保留什麼舊戲樓、舊會館、舊客棧、舊建築物的朋友們,他們都住在新建的住宅區裏,把自己的房子裝修得不亞於五星級飯店客房的標準,但卻忍心叫普通老百姓繼續擠在大雜院裏,像罐頭沙丁魚似的生活,以體現古都文化麵貌,是不那麼公平的。

應該有選擇地將古建築保存一些下來,因為,建築物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或一個地區的文化傳統的重要部分。但那隻能是很少的,具有相當典型性質的建築物,不能夠是舊就好,就動不得,活人得給死人讓路。如果說北京人最值得保留的古老住宅,自然要數周口店猿人居住過的那個山洞,但是,讓時下那些強烈的複古主義者,搬到那山洞裏的話,恐怕他寧肯上吊,也不會在那裏安居樂業的。

社會的發展,時代的進步,人民文化物質生活的改善,居住條件也是在不斷變化之中,拆掉舊房,另蓋新屋,這是毫無疑義的。而未來住宅的趨勢,隻能往更完善,更舒適,更美觀實用,更符合現代人精神的這個大方向發展。四合院的建築思想,凝固著農業社會那種自我封閉,與世隔絕的封建精神,被曆史所淘汰,被推土機無情地推向垃圾堆,被新型的現代工業社會建築物所替代,是一點也不值得惋惜的。

北京的四合院,無論“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深宅大院,還是“蒼茫古木連窮巷”的胡同人家,門戶永遠都是緊緊關閉著的。我最初從上海到北京,對這個現象很覺新鮮,後來,才明白,這就是四合院人家的風格。其實,讀宋人詩,如蘇軾“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如王安石“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如劉攽“惟有南風舊相識,偷開門戶又翻書”,如李清照“枕上詩篇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至少在宋代,家家戶戶並不都是“雨打梨花深閉門”的。

所以,中國人要不從心靈裏走出這種緊閉著的四合院,要想有大發展,大成就,恐怕也難。直到今天,這種“四合院心態”,還影響著中國人的心理健康。

我是1949年的秋天,來到了解放後的北京,自然也就住進了北京的四合院。住得較好的,院裏有種西府海棠的,春天開放的時候,滿院顯得格外的亮麗;住得較孬的,全院共用一個水龍頭,一到三九天,水管一凍,人人沒轍;住得較大的,據說為13號凶宅的,其實也就不過院子套院子顯得陰森而已;住得較小的,一明兩暗三間東倒西歪屋的,我也住過的。住了那麼多種四合院,體驗下來,雖有高低之別,好壞之分,但那方方正正的結構,坐北朝南的位向,上尊下卑的次序,內高外低的級差,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這種典型的體現封建社會等級觀點的建築物,自成一體的“小院昨夜又東風”的獨立狀態,“關起門來當皇上”的自我封王,妄自尊大,很帶有一點封建製度下諸侯分封的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