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星(1 / 3)

夜涼如水,月朗星空。

天盛王朝司天監李敬祖奉命夜觀天象,久久杵立黯然不語。本就被亂星伺伏的帝星紫薇日見暗淡,並偏離了原來的位置,帝星旁那一顆若明若暗帶有紫氣的小星卻向其位置靠攏,亂世星象動,天罡地煞也應劫而出,分明有應世命主亂世爭權。

“司天監大人,不知可為太子冊封禮選好良辰吉時?在下尚等著您的吉言回複陛下。”一旁久立的小禮官忍不住催促。

“五日後的亥時便是吉時。”司天監慌忙回神,攤開摺子恭敬地落筆奏報,生怕有一絲錯漏,寫完後又細心地將墨吹幹,然後小心地疊好交付到凍得有些的瑟的小禮官手裏,直至小禮官一行往皇宮方向行得遠了,他才稍稍歎了口氣,牽好衣擺走下觀象台。

這天盛王朝開國已有三百多年國祚,開國太祖對內與民休息,輕徭薄賦,對外開疆拓土建立八方來朝,又嘔心瀝血製定了一係列國冊法度,隻要子孫依著他的治國方略蕭規曹隨,那便可以如他期望保住天盛的萬世基業。後來的太宗,世祖,玄宗們也沒有教他太失望,天盛王朝長久來都是雄霸中原,百姓安居樂業,屬國歲歲來朝納貢,一派盛世繁榮之象,在史書上留下輝煌的一頁。直到百餘年前,一個絕色女子偶然的機會進入皇宮相拌君側便招惹了一場天大的禍端,美人引致兄弟反目,戰火燎原,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曾經輝煌的國家迅速黯淡,國力大傷。

那一場戰亂的結果是原本不受重視被貶至邊遠小郡的和仁王被大臣親貴迎回大殿撿來個皇位坐坐,而匡扶社稷,平亂有功的上官望大將軍成為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新貴之首,其門下霍氏,齊氏,劉氏,趙氏,竇氏也紛紛封王拜侯,打破了天盛王朝非皇族不得封王的文規。這上官望雖然位高權重貪戀權勢卻不跋扈囂張,對明帝(即和仁王)相當謙恭,事事請奏,處處禮讓,這教明帝益加背脊發涼如履薄冰,乖乖地做他的皇帝。似乎老天也幫這個傻運皇帝,沒熬到第七年上官望就因舊疾複發暴斃而亡,這個半生戎馬雄滔天下的威脅就這樣輕易地退出曆史,至於他有沒有奪位之心,史官也不好說,人終究是死了,功績還是在的,明帝就順水推舟給他追封加爵配享太廟,他的子孫也依舊無尚榮華。

這上官望雖是亂世一梟雄,可也是治國之良相,在他和明帝的手裏,這天盛王朝總算是活過來了,隻是他這留下來的大丞相之位依舊在上官,劉,齊,竇幾個新貴望族之間流轉。自明帝以後的幾任皇帝雖畢餘生之力重攬部分皇權,但總是對這些個功臣望族頗為忌憚,連皇後中宮及嬪妃也是不得不出自其門中。

這下便種下禍根,後宮因母妃的出身,門閥之見,拉黨結派又引出了長期的皇嗣間明爭暗鬥,至平帝宣化三年,膝下皇子眾多的平帝在兩立兩廢太子之後,這爭鬥終於演變出五年前不可遏止的六王之亂,曆時四年,戰火重起,流民如秋風中的落葉四處飄零,不僅有災民聚集山頭,落草為寇,更有北方胡人乘機搶掠,威脅京師。雖然平帝焦頭爛額罪己又和親,免力壓下各方戰火,但江山已是一片飄搖,顯赫的皇權隨著年老病弱的平帝更顯式微,成為權貴門閥覬覦之物。而那場皇儲之戰中的十一位皇子至今隻餘四位,在五日後即將冊封的是排行最末的十一皇子,可憐的他也許會成為虎狼口中最美味的肥肉。

李敬祖遙對星空擄了下銀白的胡須,重重地歎了口氣,推開孫女的房門,十四五歲的小丫頭正在燈下刺繡著什麼。她一看見祖父回來,白裏透紅的桃花麵上掛滿笑容,年稚的眼裏全是豆蔻年華的光亮:“爺爺,你可回來拉。聖上昭你了麼?”

李敬祖摸摸孫女的小腦袋:“沒有,小丫頭盡管些大人的事。你娘親呢,今天又去宮裏輪值守夜了?”

“對啊,白日裏我也去了十一哥哥那裏,娘親好偏心,有杏仁酥隻給十一哥哥吃也不給我吃。”李思撅起紅紅的小嘴抱怨,“都怪十一哥哥太好看太討喜了,每個人都要待他好。特別是十一哥哥要做太子以後,他殿裏的門都快被人敲破啦,他都好一陣不理我了。”

“他是皇子,馬上就是太子,你娘是他的奶娘,貴賤有別,你在他麵前不得無禮,記住了嗎?宮裏不比家裏,一個差錯就是性命,明白嗎?”李敬祖嚴肅地警告孫女,李思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

身在這亂世亂局,門閥,外戚,宦官,黨林纏鬥不休,今朝還有腦袋說笑,明日就不知可還有腦袋吃飯了,朝中如此風聲鶴唳,緊張微妙,他這小小的司天監向來是少言保身糊塗混日。何況皇帝時日無多,皇後竇氏卻正當盛年,雖在六王之亂中折了三皇子,她還有同樣嫡出的五皇子,這十一皇子將來的命途還是凶吉難料,他必定不讓家人卷如這紛爭,遠離十一皇子方為上策。晚春時節,天氣回暖,萬物複蘇,皇宮裏一派錦繡氣象,楊柳含煙,花團緊簇,碧波如鏡,照映出那百媚千紅,妖嬈姿態。明日便是十一皇子的冊封大禮,巍峨大殿粉飾一新,紅毯綿延百裏,放眼宮裏宮外,每個人都在為大典忙碌,努力展示皇家氣派。

玉袖宮裏雲香鬢影,蓮步匆忙,更加是裏裏外外忙翻了天,因為明晚她們的主上十一皇子受封後就要搬到太子獨居的東林宮去住,在這之前她們必須打點好十一皇子的衣物冠飾,宮裏的習儀女官更加要指點叮囑好皇子的禮儀,萬不能鬧出笑話。

別院裏的玉梨花也在暖日下羞澀地開了,綻放出一片惹人愛的白,東風一起,便如天上飄下潔白的雪,片片飛揚,美不勝收。

十一皇子龍昭汶披散著頭發,赤腳站在玉梨樹下,癡癡地看著這片花雨,直到風歇了,才呆呆地坐在冰涼的青石台階上,看著腳邊的花瓣。

十五歲的小少年單薄瘦小,他的皮膚很白,比這玉梨花還白,雪白通透的腳趾蜷著,像是能潤出水來的玉雕葡萄,烏黑油亮的頭發柔順地散落在白色單衣上,他的眼睛很黑,猶如光亮的黑寶石,眸光流轉間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宮裏人背地裏都說他美得不象男人,成日地混在女眷裏長大更是脂粉氣得厲害,沒有半分皇室男兒的威儀。

“十一哥哥…”李思呆立在回廊下看著那動人心神的一人一樹,怯怯地喊樹下發呆的他.

“思兒,你來了.”他黑亮的眼睛放出光彩,上前拉住李思柔軟的小手,滿心歡喜.

李思白淨的麵頰浮起兩朵紅雲,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說道:“你的母妃在找你呢,該時間試禮服了,大家為了大典都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你怎麼自個兒偷懶來了?瞧你,這麼大了頭發還是不會梳,好亂呐。”李思雖然比他小了半年,卻比他有大人的模樣,舉止有矩有條有理。

“知道了,小奶媽。”龍昭汶臉上的歡喜收了收,“趕緊的呀,我還要你梳發呢。”他有些怕那個對他疏離又要求甚嚴的母妃,雖然她也因為兒子的冊封一下子由低微的美人越至淑妃,但她的眉頭皺得更緊,對他的不滿意也越多,教導也日益嚴苛,龍昭汶不敢惹母妃生氣,乖乖地朝主室走去。

“十一哥哥……”李思突然出聲喚住龍昭汶,“以後你要自己學著梳發,好嗎?”

他轉過身,不解地挑眉看她.

“十一哥哥,我要走了.”李思的聲音小小的,頭垂得低低的,夾雜著濃重的鼻音.

龍昭汶眉頭一皺,麵色暗沉:“你也要舍我而去了麼?”

“十一哥哥,我不是故意的。”看他不高興,李思也難過起來,小手不安地絞著衣裙,眼淚一滴滴掉落手背,“我也舍不得你的,但是爺爺已經辭官,父親和母親也要走的。”

“統統都走好了。”龍昭汶緊抿著唇,聲音陡地揚高,但看見李思滿臉悲傷終究不忍,半晌眼裏神色溫柔了許多,輕歎道:“終究是要自己走的,你也隻能陪我到這裏了。”他走到比她矮了小半個頭的李思跟前,如名士酬知己般作深深一揖以示拜別,李思知道他是自小最怕這些禮數的,於是眼淚掉得更急了。

“十一哥哥,這是我繡的汗巾,本是要給你賀壽的,看來是趕不及了,不要嫌棄我手藝差。我會想你,永不會忘了你的。”李思從懷中取出一方細心折疊的物什塞在他手裏。

龍昭汶替她拭去淚水:“不要哭,今日的離別是為了來日的相見,今天替我再梳一次頭吧。”看著菱花鏡裏李思幫他梳得一絲不亂的小笄,龍昭汶望了好一陣才喚侍婢玉秋幫他把鑲著明珠的金冠扣上。

“今天,母妃幫你戴,可好?”

怔忪間,他的母親淑妃不知何時已立於他身後,銅鏡裏的她依舊窈窕柔美,麵上含笑,手裏托著那個小金冠,慈和地看鏡子裏的他,令他心底不由得一陣波動:“有勞母妃。”

淑妃輕輕巧巧地把金冠安好,再用簪子卡得穩穩地,這才對著鏡子淺淺一笑:“母妃的手藝還成麼?”她今天難得地對他笑了好多次,然後定定地看鏡子裏那張絕色的臉龐淡淡道,“汶兒原來這麼大了,還這麼俊美無疇。”

“娘娘,這宮裏就數咱們皇子,不,殿下最好看了,冰雪為肌芙蓉為麵,要是女子怕比當年的第一美人上官貴妃還要美個十倍。”玉秋一旁看著高興,乘機湊幾句美言。

淑妃的眸色倏地暗沉,像夾雜著萬千毒針向玉秋疾射而去,玉秋自知失言連忙跪下死命地自扇耳刮子,每一下都在臉上留下通紅的五個指印,趴在地上的身子不停發抖:“奴婢愚昧,不該提冷宮那個妖妃,請娘娘饒命,娘娘饒命……”

李思見此突變也嚇得連忙趴下不敢抬頭,淑妃的麵色依然陰沉,雙目微眯,右嘴角微微彎起。龍昭汶見狀,滿臉不快,抬腳便朝玉秋身上狠狠一踢,把她踹倒在地:“賤奴婢,今天是我冊封的好日子,淨提些煞風景的事,蠢材,多見一眼都礙眼,給我滾出去!滾!”他的吼聲把玉秋嚇得連滾帶趴地怕出去,李思則是起身也不是跪著也不是,正為難間,龍昭汶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也出去!”

待內室隻剩他母子二人時,他還似乎尤有餘怒:“盡是些癡頑蠢材,改日裏將這個玉秋送錦衣局讓她製衣服去算了,免的見著了礙眼,徒招氣受。母妃,要不今日我就將她打發了可好?”

淑妃並不答話,用一種莫測的眼神睨著龍昭汶,緩緩開口道:“你要救她?”

龍昭汶的憤怒就此消停,呐呐地開口道:“母妃向以柔和慈愛聞名,怎會是狠毒之輩。”他努力克製心裏的惴惴不安,幼年時那個寒夜玉柳哀淒的哭叫聲似乎還在耳邊縈繞,背脊一陣發涼。

淑妃並沒有預想中的發怒責罵,反而拉起龍昭汶的手,輕輕拍著:“昭汶,你要知道,這世上你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的本事和手段爭取,哭鬧乞求是無用的,別人隻會把你踩得更低。好東西,你要,別人也想要,開口乞要那是小孩子才做的,你要去付比別人更多的錢,你要讓別人獲得最大的利益。”她的口氣冷漠嚴酷,龍昭汶不禁渾身發冷,抬眼看自己的母親,越發覺得疏離,不自覺地往後縮了縮。

“怕我?”淑妃秀眉攏起,口氣甚為不滿,他清澈的眼無助地望著她,她又長歎了口氣,愛憐地摸了摸他的頭,“孩子,要你去做太子很強你所難,而且我知道你眼裏的母妃人前人後是兩個模樣,你不喜歡是嗎?真是個孩子,這深宮爭鬥你可能還不完全明白,但是你要相信隻有你母妃我才是永遠和你站在一起的,知道麼?皇後和齊惠妃她們不會認輸的。汶兒,相信母妃,不管以後遇到什麼,我會緊緊拉住你的手,不要害怕,我們不能回頭.”她的眼堅定地瞪著他,不容他退卻,她拉著他的手用力很大,捏得他覺得有些疼,但是她的臉又是柔和的,仿佛這樣的她可以為孩子遮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