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入贅(1 / 3)

往北嶺走的途中,瓜瓤咬牙切齒地想,如果這會兒能見到老天爺的話,我一定把那老驢頭的臭雞巴蛋狠狠扯下來,扔到村裏的狗群裏,讓它們瘋瘋地撕搶去。

這種萬分惡毒的念頭,是瓜瓤近幾年才有的。以前,瓜瓤非但不敢這樣想,還對老天爺懷了無量的敬畏。那時的今天,瓜瓤都要天不明就起床,在娘的指揮下,虔虔誠誠地安好供桌,虔虔誠誠地擺上幾樣供品,然後燒紙,放鞭,叩頭。在娘撅著屁股率領他們兄弟倆行敬天之禮時,他想到那個白胡子老頭就在天上望著他,像看一個瓢蟲的斑點一樣明察著他的品行並以此來安排他的命運,他便渾身上下都蓄滿了緊張,而且有一種要鼓尿的感覺。

今天,瓜瓤卻恨死了那個老頭兒。他恨他並沒有真正在這世界上實行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政策。因為他看見身邊許多品行並不咋樣的人過得比他都好,老天爺對他瓜瓤格外不夠意思。今天,他還特別恨老天爺設了這麼一個叫“年”的日子,讓他每到這個日子就格外難堪,每到這個日子就不得不逃離人群。

此刻,瓜瓤抬起疤眼,向天上射出兩束極為淩厲的凶光。可惜,他看不見他的仇敵。而他的仇敵卻展現給他一個十分溫馨祥和的元日天象,天空藍瓦瓦的,一絲雲彩也沒有,在東南方,太陽已經油光光地飛起兩竿之高了。

瓜瓤認為這是老頭兒故意與他作對。要知道,老頭兒給了人們這種天氣,人們就把這個年過得更歡了。

在一個有著大片枯草的土坡跟前,瓜瓤轉過身,打量起嶺腳下沿溪而居的村子。果然不出所料,村街上的人已經空前地多了起來,一疙瘩一疙瘩的,來來往往。還有許多的紅紅綠綠,那是女人與孩子們的新衣。瓜瓤知道,這是人們在串門拜年。

在那些人疙瘩中間,瓜瓤看到了他十年前的影子。一個疤眼青年,興衝衝地,傻乎乎地,擠在人堆裏瞎串。三哥二叔。嫂子嬸子。進門就喊,就叩頭,一條破棉褲跪成屎黃色。最愛去有新媳婦的人家鬧騰。葷的素的想啥說啥,有時候還去新媳婦身上掐掐捏捏。看著女人飛紅的小臉,自己心裏晃蕩起巨大的快意。

但這快意就像一塊雲,在五年前飄走,再也沒有回來。那年瓜瓤二十七歲。他在過年串門時突然發現,村裏剛娶的新媳婦,已經沒有一位是他的嫂子是他能夠上門戲逗的了。有一位新媳婦是他的嬸子,按說這是可以的,然而就在他進門開了幾句玩笑之後,人家卻把臉一板說道:光棍馬勺的,不要個死臉!瓜瓤忽然記起,這個新娶媳婦的遠房叔也是比他小的。啊呀,我瓜瓤已經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光棍了,是一個女人們都要格外提防的光棍了!麵對那個新嶄嶄的小嬸子,他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一攤狗屎,趕緊將自己打掃了出去。

從那一年開始,瓜瓤再沒有串門。不僅不串新媳婦的門,就連應去叩頭的長輩家裏也不去了。他知道,人如果成了光棍,就不像個人了。你不按規矩辦事,人家也不會怪罪你。這是一種對光棍漢特有的寬容。這種寬容是十分可怕的。但你還必須接受這種寬容,否則人家會說你不識相,說你不像個人了還硬充人樣兒。所以每到過年瓜瓤都不出去,都是一個人悶在小西屋裏。可是,這樣也不能清靜。有些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們往往要找他坐坐,以示安慰。話也沒說得太清楚,但那意思卻讓人很明白。有些家夥還領了媳婦孩子,一副得意洋洋向他炫耀的樣子。又過了一年,事情變得更讓人受不了:他的弟弟瓜皮娶了媳婦。那迎娶新娘子的鞭炮,聲聲都宣告了作為哥哥的他在人生大事上的徹底失敗,讓人看到了弟弟越過哥哥的僵屍奮勇向前攻上山頭的景象。那年的大年初一,弟弟的新房裏人來人往鬧鬧嚷嚷,戲謔的笑聲與新娘子的嬌嗔聲像一支支利箭,嗖嗖地穿過小西屋的門,將他的心射得像蜂窩一般。最要命的是,還有一些人從東廂房出來偏偏不走,偏偏再敲開他的門找他說話。他們繼續保持著在新房裏鼓脹起的興奮勁兒,同時又掛出或憐憫或譏諷的神情,讓你覺得自己成了一隻瘸腿的狗或一隻將死的雞。於是,下一年的大年初一,天剛一亮,瓜瓤就悄悄走出村子,躲向了北嶺……

在一片“巴山皮”草的枯葉上,瓜瓤裹一裹破棉襖,放倒了自己。此刻,不怎麼淩厲的西北風被背後的土坡擋住,黃澄澄的陽光注滿了這個小小的空間,給瓜瓤營構了一個良好的逃亡環境。

瓜瓤對今天這個環境十分滿意。他記得以前的幾次初一逃亡,都沒有遇到這樣好的天氣。尤其是去年,天是陰的,地上還存了些殘雪,賊狠賊狠的北風讓人一陣陣渾身發顫。他幾次要回村鑽到他的小西屋取暖,但想一想那些登門人的眼神又怵然生悸,便咬緊牙關在北嶺上堅持蹲到天黑。今天真是不錯。你看,不光天氣暖和,連地上也很幹淨。整整一個冬天不見雨雪,地是幹的,草葉也是幹的。“巴山皮”的葉子本來就厚實,這時候它密匝匝地貼在地麵簡直就是一個睡鋪。

瓜瓤決定睡過去。他知道,時光這個臭玩意兒就像一根蛇,在你麵前爬呀爬呀老也爬不完,而你將兩眼一閉,到那個黑而又黑的地場走一走,再睜開眼時,那根蛇就爬過去一段了。

瓜瓤將身子一歪,讓頭和膝蓋盡量往近裏靠一靠,像條狗似的不動了。

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盡快趕赴那個黑鄉。漸漸地,他眼前一片黑暗,大腦一片混沌,物件、人影兒紛至遝來,輕飄飄地時隱時現。

種雜亂景象中,有一個人向他走來。那是個女人。再細看,卻是他的弟媳婦劉紀英。劉紀英肯定是剛喂完孩子,褂子上還有著兩團奶濕。劉紀英徑直向他走來,胸前一顛一顛。劉紀英站到他麵前,像他經曆過的小學生原地踏步走一樣,前後甩著胳膊踏個不停,那一雙高高大大的奶子在他麵前一躍一沉、一躍一沉,那奶頭子眼看就要掃著他的鼻尖了……

瓜瓤突然醒了。他睜開眼睛,從更高角度照射下來的陽光立時讓他明白了麵前的虛空。但他不甘心,就像一條追趕逃兔的獵狗,急火火抓住自己那條昂揚的尾巴,一邊用它瘋狂地鞭策著自己,一邊閉緊雙眼在那個黑鄉邊緣尋找弟媳婦的影子。這一回劉紀英的影子更加實在,她就在瓜瓤前邊飄飛,變化出許多生動的姿態。瓜瓤一鞭一鞭抽打著自己,身子一蜷一聳。最後,他身輕如燕,飛上半空,像鷹抓小雞一樣將劉紀英緊緊抱住……一陣無與倫比的快感過後,他大汗淋漓爛醉如泥。

但陽光很快把這團泥曬幹了。當兩條小小裂縫在他麵部重新張開,嶺下村莊的影像映進那對黃黃的瞳仁,他渾身一抖,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

在村街上的人群裏,他看見了弟弟瓜皮。瓜皮不是一個人,他懷裏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小臭,身後跟著他的媳婦劉紀英。看他們一家三口的樣子,是多麼親熱。可是,瓜皮並不知道他的媳婦剛才讓他的哥哥糟蹋了。前些年,瓜瓤想女人是想女人,但沒有固定目標,十年一夢,亂七八糟。自從劉紀英嫁來之後,因為生活在一個院子的緣故,他便經常想她了。不管是獨自睡在小西屋,還是一人在地裏幹活,常常把劉紀英的影子逮過來糟蹋一回。瓜皮呀瓜皮,你哥不是人,是畜生!

是畜生就該教訓教訓它。瓜瓤將自己當成一條狗,將他提拎起來,讓他跪在地上,拿他的腦袋一下下往地上撞,直撞得眼裏直冒火花。末了,兩串水珠從他的疤眼裏一泄而下,與那些火花相映生輝。

瓜瓤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在北嶺上好容易熬到天黑,回到家之後,會有好事找到頭上。

他走進自家的院子,堂屋裏已經亮了燈,瓜皮正與劉紀英一邊看電視一邊大聲說笑。他不願去那兒,也不敢去那兒。在他聽來,小兩口的說笑聲無異於宰殺他的錚錚鋼刀。所以他就直接去了小西屋,去了也不開燈,一頭拱在床上,死屍一般躺著。

娘進來了。他知道娘是送飯來了。娘把兩個碗放在桌上,抬手拉開了燈。娘說瓜瓤,吃飯吧。瓜瓤不答話,眼也不睜。娘就坐在床沿上抽抽答答哭開了。瓜瓤心裏更煩,閉著眼叫:行啦行啦!人還沒死呀!娘哭得更狠,哭的間隙裏還夾雜著檢討:瓜瓤俺真是對不住你,那年你眼上長了大癤子,俺怎麼就不去找先生好好治呢!

娘的檢討像個鉤子,把深藏於瓜瓤心底的恨蟲又給勾了出來。他在心裏恨恨地道:你還有臉說?有你這麼養孩子的嗎?

瓜瓤六歲那年,兩個下眼皮都長了癤子,爹娘卻忙著去生產隊裏掙工分,根本不管,結果他的兩眼很快發達成鮮桃,讓他疼痛欲死。半月後鮮桃熟透,一包花膿漏出,他的下眼皮也外翻下縮,像兩個血紅色的漏鬥。此後,經常有孩子唱一首歌謠給他聽:

疤眼兒青,疤眼兒紅,

疤眼兒上山逮豆蟲。

豆蟲放個屁,

疤眼兒去唱戲。

唱戲人不聽,

疤眼兒氣得去當兵。

當兵人不要,

疤眼兒氣得去上吊。

上吊人不管,

疤眼兒越氣越疤眼!

每聽到這首歌謠,瓜瓤便怒不可遏,瞪著兩隻血紅的疤眼追打歌唱者,直打得歌唱者嗷嗷求饒。但這樣的時候不是很多。在沒有人專為他的疤眼作文章時,瓜瓤覺得自己與眾人並無多少區別,因此就將少年時代樂嗬嗬拋到了身後。

可是一到找媳婦的年齡,事情變得嚴重起來。也曾有人到他家說媒,但等到雙方見麵,姑娘一瞅他的臉扭頭就走。有一回,姑娘是個瘸子,按說應該容忍他的缺陷吧?但她也跑,讓瓜瓤羞惱不堪,恨不得把她的另一條好腿也給敲斷。這麼兩三年過去,媒人覺得勞而無功,就再也不登他家的門了。

瓜瓤娘擦眼抹淚喋喋不休。她檢討了當年的嚴重失職之後勸慰兒子:瓜瓤你甭愁,你實在娶不了媳婦,就叫瓜皮多養一個孩子給你,那樣你也算有後了,老了也有人伺候了。

瓜瓤沒想到,娘會有這樣狗屎婚姻觀。我娶媳婦是為了孩子麼?孩子頂個屁用?我要的是能有一個女人跟我睡覺!想到這裏他十分討厭他娘,聲色俱厲地讓她出去。

老女人眼淚汪汪地看著兒子,隻好從床沿上抬起屁股。正待要走,屋門被人推開,瓜瓤的遠房嫂子李愛愛來了。

李愛愛有三十郎當歲,以愛開玩笑著稱。她的代表作,是四年前對一個軍嫂說,軍人在外頭又搞了一個小閨女,致使軍嫂得了精神病至今未愈。所以,人們見了她有三分心思願聽她瞎侃,又有三分心思對她存了戒備。李愛愛向瓜瓤娘喊一聲嬸子,轉身就去看躺在床上的瓜瓤。她說:兄弟,要當新郎官了,還不起來打扮打扮。瓜瓤將腿猛地一蹬,嘴裏罵道:我當你爹操你娘!

瓜瓤對李愛愛態度不友好是有來由的。這個熊女人,平時就喜歡逗弄瓜瓤。兩年前,李愛愛在河邊挑水時向他說,要把娘家村裏的一個大閨女介紹給他。瓜瓤喜極,立馬說:好呀好呀。李愛愛說:就是長得黑點兒。瓜瓤說:黑怕啥,黑皮人能幹活。李愛愛說:耳朵大點兒。瓜瓤說:耳朵大怕啥,耳朵大有福。李愛愛說:嘴長點兒。瓜瓤說:長就長,咱還掙不上她吃?李愛愛說:還有一條,奶子多一點兒。瓜瓤一愣,問道:幾個?李愛愛咯咯大笑:十八個!瓜瓤明白了,這是母豬。瓜瓤氣得要揍她,李愛愛卻顛著一雙大奶子飛快地逃走,以後見人就講瓜瓤對老母豬的癡情,讓瓜瓤對她恨之入骨。

此時的李愛愛卻是一臉委屈。她對瓜瓤娘說:你看你看,好心做了驢肝肺,驢×做了搗磨槌!罷罷罷,俺走呀!說著就將胖身子扭轉向著門外。瓜瓤娘見她不像開玩笑,急忙攔住她,讓她坐讓她說。

李愛愛坐下後,從她那往常隻會吐肥皂泡的小嘴裏,吐出了一朵讓瓜瓤目迷神醉的燦爛蓮花。

雨刷刷地下著,山路上伸手不見五指。包二杠身披蓑衣行走在無邊的黑暗裏,眼前卻是一團耀眼的光明。光明裏,坐著他的老婆吳春花,吳春花則一個臂彎托了一個兒子。包二杠想,真他娘的邪門,媳婦娶進門,整整五年沒生養,這一下呼通呼通連生兩個,而且都是帶把兒的,真好哇,真好哇!兒子生下後的三天裏,包二杠一直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昨天晚上他端詳著那對寶貝,伸手按一按老婆的鼻尖兒說:你真能。老婆笑嘻嘻瞅著他說:還是你能。他說:你能!老婆說:你能!兩口子都這麼謙讓,都被對方深深感動。兩口子手握著手商定:要齊心合力繼續努力,把兩個兒子喂出個樣兒來!包二杠見一個兒子隻擁有一隻奶子,奶水似乎不夠,便對吳春花說,俺找東西給你催奶去。

包二杠現在正走向催奶之物。那物在離村四裏遠的水庫裏,叫作鯽魚。白天水庫有人看守,他隻得把逮魚的時間放在下半夜。這樣,他那一瓶炸藥在水裏爆響時就沒人聽見。等到天亮,他下水把那些死魚撈起來,正好趕回去給老婆熬湯。他摸摸夾在左腋下的瓶子,又檢查了一下瓶口的導火線有沒有讓雨水弄濕,然後加快了腳步。

腳下小路變得又寬又平,水庫大壩到了。他蹲下身聽聽周圍,除了雨水的刷刷聲再無其它動靜,於是一步步摸索著走下了大壩的斜坡。雨中的壩坡滑溜溜的,讓包二杠接連摔了兩個屁墩,弄得腚上全是爛泥。很快,他感到涼涼的水氣撲麵而來,再睜大眼睛瞅瞅,發現自己已經站在水邊。他平抑了一下心跳,急喘幾口氣,將裝滿炸藥的瓶子拿到了右手上。他用右胳膊架起蓑衣的一角,遮住雨,用左手撥燃了打火機。小火苗在瓶口晃了幾晃,就有一溜火光“哧哧”噴出。包二杠急忙把它高高舉起,身體後傾,做出投擲的姿勢,然而這時他腳下一滑,整個人仰麵躺倒。那個噴著火光的物件脫手而出,落到他腦袋後方的壩坡上,咕嚕咕嚕滾向他的肩頭。

一團更大的火光爆起,映紅了半個水庫。

天亮時分,水庫管理員過來巡視,發現這裏聚了一大群魚。魚們在爭搶一個葫蘆似的東西,弄得水花兒潑潑濺濺。

十五年後,瓜瓤在李愛愛的帶領下,走向了吳春花的家。

這是大年初三的下午。初一那種燦爛的陽光不複存在,已經被滿天的陰雲徹底蒙蔽。這樣,陰雲與大地之間就成了一個朔風橫行的通道,人在這樣的通道裏行走,特別艱難。李愛愛感到那風不懷好意地直往她衣服裏麵鑽,隻好將小棉襖在肚子前方提了提,提出一些多餘的部分來,然後將其掐緊,抿倒,牢牢抱住,才在一定程度上挫敗了風的陰謀。但是,風沒去成她的懷裏,卻到她的臉上肆虐,讓她感受到一種難忍的疼痛。

她回過頭大聲說:瓜瓤你個雜碎,要不是為了你,俺才不受這個×罪呢!

瓜瓤一見他的恩人發火,急忙賠笑:嘿嘿,嫂子。嘿嘿,嫂子。

李愛愛把眼一斜:你說說,你這會兒心裏啥味兒?

瓜瓤說:還有啥味兒?恣的味兒唄。

李愛愛道:你這×人連話也不會說。你那個味兒叫什麼?叫幸福!

瓜瓤立即點頭:對,幸福!

經李愛愛這麼闡明,瓜瓤心裏的幸福感更加強烈了。在他的感覺裏,腳下布滿石頭的四裏山路,都是由至柔至軟的綢緞鋪成的了。

走在這條幸福之路上,瓜瓤心裏偶爾閃現一絲遺憾。因為他覺得這個行程本該在六年前完成。那一年,娘見他再找個黃花閨女實在沒門兒,就托人向陳家官莊的寡婦吳春花提親。因為是鄰村,瓜瓤和娘都見過那個女人,都知道她長得又黑又胖。娘說,無論如何不能叫瓜瓤再苦下去了,甭管她是不是寡婦,甭管她醜不醜,隻要是個女人就行!那一回托的媒人不是李愛愛,是麻三嬸子。麻三嬸子去了一趟,回來時滿臉的麻子都變成了醬紫顏色。她說她去提親,吳春花火冒三丈,讓她立馬滾出門去。麻三嬸子在瓜瓤家破口大罵吳春花,說她一匹又老又醜的母騾子,還想賣個大價錢,真她娘的沒有數兒。這件事對瓜瓤的打擊特別嚴重,他想,一個醜寡婦,還拖著兩個油瓶,竟然也瞧不上我了,看來我今生今世甭想娶媳婦了。從那以後他萬念俱灰,對自己的前途再不抱任何指望。

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回吳春花卻主動托李愛愛來說合。李愛愛說,初一這天她跟她男人回娘家拜年,在街上正好碰見吳春花,吳春花把她叫到家裏,說她想坐山招夫。李愛愛立即想到了瓜瓤,問吳春花願不願意招他,吳春花說可以。瓜瓤想,一個男子漢到外村當倒頂門女婿,而且是上一個寡婦的門,這事很不光彩。但轉念一想,隻要能有個老婆,慢說到外村,就是到外國咱也去呀!

但他不明白吳春花為何在六年之後改變了主意。問李愛愛,李愛愛笑嘻嘻道:還用問?想男人想得熬不住了唄!這話讓瓜瓤心裏狂跳不止。哦,吳春花熬不住了,我也熬不住了。哈哈,從今天開始,咱們兩個都熬到頭啦!

瓜瓤看看前邊抱腹弓腰艱難行走的李愛愛,感激之情在心中暗暗蕩漾。他跑到李愛愛身前,解開襖襟,扯得像蝙蝠翅子一樣:來,俺給你擋著風。李愛愛歡悅地道:這還差不離兒。她跑到瓜瓤身後,將頭抵在他的腰部,在無風的空間裏向著陳家官莊繼續前行。

此刻,吳春花剛剛向兩個兒子宣布了她的決定。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兒子一聽,用長得一模一樣的嘴叫出了一模一樣的聲音:殺了他!殺了他!

男人隻有十五歲也是男人,何況還是兩個。所以這個“殺”字出口,讓吳春花心驚膽戰。她不知說什麼好,隻將一臉皺紋皺得更緊,縱橫交錯,像一篇無字天書。兒子看不懂天書,依舊恨聲不斷,聲稱要殺掉即將走進他們家中的那個男人。吳春花瞪著眼對兒子大叫:小王八,小王八,娘就想要他了嗎?還不都是因為你倆呀?說罷撲在床上大哭不止。見娘哭成這樣,兩位初中生不知所措,隻好站在那裏麵麵相覷。

過了一會兒,娘止住哭聲,抬起一張淚臉吩咐:叫你三爺爺去。兩個兒子躊躇片刻,便順從地走了。

吳春花伏在床上,兩包眼淚複又湧出。腮幫子與胳膊肘子的夾縫中,冒出了她含糊不清的聲音:二杠你甭怨俺,你甭怨俺,俺是實在沒有法子了……

吳春花的家位於陳家官莊最東頭。李愛愛站在村外,將一個標誌指給瓜瓤看。那是長在吳春花院子裏的一棵大洋槐樹。眼下正是冬天,枝子全都光禿禿的,唯一惹人注目的東西,是樹梢上有一個掛鍾狀的大蜂窩。乍看到它,瓜瓤心裏生出驚悸:到了春天,下蟄的黃蜂回來,這院子裏能安頓嗎?

瓜瓤來到吳春花的門前已是薄暮時分。此刻天上有細鹽一般的雪粒子刷刷地降下來,把這個破敗院落前麵的空地上灑出一片銀白。

這個時間是老祖宗規定的:娶新媳婦,是在早晨;娶寡婦,隻能放在晚上。瓜瓤給一個寡婦當倒插門女婿,更應該放在這個時間。對此瓜瓤並沒介意,他想晚上去也好,吃過飯就上床,能免去許多麻煩。

吳春花的門前已有許多人,都在風雪中袖手伸脖站著。瓜瓤知道這是看他的。許多年來,他不知在多少人家門前看過娶親的場麵,一直盼望自己也能成為這種場麵裏被人注視的主角。不過,他盼望的景象是,他站在門邊被人看,還與眾人一同看一輛搭了花篷的手推車被人推來,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紅緞子襖的新娘子。今天,他卻處在了新娘子所處的方向與位置,連車子也沒坐,就這麼跟在李愛愛屁股後頭步行。雖然這是娶倒插門女婿的習慣做法,一切從簡不事張揚,但瓜瓤還是覺出了儀式的過於寒磣和過於潦草。再看看吳春花門前的格局,兩邊是斜斜的兩溜人,中間一個窄窄的門,恰似一個壇子口兒。這讓他無來由地感到了緊張。他慌慌地叫:嫂子,嫂子。李愛愛回頭瞥他一眼,沒理會他的神情,隻像得勝將軍一樣向前方一揮手:還不放鞭!頃刻間,吳春花的門前便炸開了一團團藍煙,讓地上的雪粒子也跟著跳蕩不止。

在這片聲響裏,瓜瓤的心髒跳得特別急促,像個急於出殼的小鳥一樣噗噗啄著他的胸膛。他暈乎乎地往那個門裏走去,途中聽見人群中爆發出可疑的笑聲,還聽一些孩子“啊啊”地叫喚。扭頭一瞧,發現這些孩子用小手將他們的下眼皮扒出了兩片血紅。這等於給瓜瓤提供了許多麵鏡子。麵對這些鏡子,瓜瓤覺得無地自容,三步並作兩步遁入吳春花家門。

有些人也要隨他進去。一個黑臉女人忽從門後閃出,“啪”一聲將門閉上,並插上門閂。瓜瓤看著女人的動作,由衷地佩服她的當機立斷。門外叫聲四起:這麼早就關門上床呀?嗷!嗷!女人沉著臉不說話,轉身去了東邊的鍋屋。瓜瓤這時發現,好幾年沒見,吳春花的臉變得更黑,身子也比以前更胖。瓜瓤還看到,這時院子裏隻有四個人:他、李愛愛、吳春花和一個五十上下的無須漢子。無須漢子向瓜瓤和李愛愛艱澀地笑笑,說:進屋吧。李愛愛指著無須漢子向瓜瓤介紹:這是金錘銀錘的三爺爺。你得叫三叔。瓜瓤便恭恭敬敬地叫: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