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囤是個棒勞力,隊裏每天給他記十分。
葛子澗能記十個工分的不多,伸胳膊數腿,也就那麼十五、六個男人。這些男人都是三十郎當歲,幹莊戶活兒,又有力氣又有技術,葛子澗三十來戶百多號人,全靠啃他們的汗珠子活著。他們是隊寶,是掙飯吃的,所以就贏得了全隊人的尊崇。他們咳嗽一聲,連老隊長齊麻子也要掂量一下分量;收工回到村裏,老娘兒們個個是笑臉相迎。另外,他們每逢幹最累的活兒——向村外山坡上送糞的時候,還要享受這樣的待遇:挑村裏最水靈的姑娘為他們拉車子,一人配一個。姑娘背起繩子弓起腰,屁股就像一輪圓月,把男人前邊的路照得明晃晃的,二把子小車在手裏不知不覺減了分量。回程,姑娘推著空車,男人空著手悠蕩在她們身後,那滋味真是,哎,真是沒法說。
因此,葛子澗掙十分的男人就形成了一個階層。每當在地裏幹活歇息的時候,這些人都要坐成一堆,互相挖煙抽,互相親昵地罵那麼幾句,然後居高臨下地談論著村裏的事兒。他們在一起,尤愛取笑那些因體弱或手拙掙不到十分的男人們。“算什麼黃子,趁早蹲著撒尿吧!”說完便一齊豪邁地大笑,笑得那些老弱病殘羞容滿麵。
金囤就是他們當中的一個。金囤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想過:人活到這個分兒上,也算可以啦。
不料,這一天竟發生了意外:金囤要離開這個階層了。
那是一個雨後的下午,全隊人正在副隊長的帶領下漚綠肥。割來草鍘碎,扔到一個大糞坑裏,讓金囤等幾個壯漢踩進去。金囤隻穿條舊褲衩子,兩腿在糞水裏交替著一踏一拔,臭臭的氣泡咕咕誕生在他的腿邊,讓他的肉好癢好癢。
隊長齊麻子來了。齊麻子把破鞋一甩也下了坑,一邊踩草一邊說:“操他姐,穆校長的臉真白。”
人們便知道了:齊麻子讓大隊書記叫去,是見了管理區的穆校長。就都豎起耳朵聽下文。
齊麻子說:“沒想長白臉的也長人腸子——叫咱葛子澗也辦小學呢。”
社員們都有些振奮,鍘草的停了手,踩草的停了腳。葛子澗從來沒有小學,孩子念書,都得翻過西嶺到大隊駐地徐家溝。那西嶺坡陡路窄,還時常有野狼出沒。去年就有兩個小學生遇上了它,嚇得尖聲叫著滾下嶺來,屎都拉在了褲襠裏。大夥早就盼著葛子澗也能有小學,曾讓齊麻子找大隊提了多回意見。看來,這一回成了。
有人問:“哎,老師呢?老師啥時來?”
齊麻子說:“來個雞巴,人家讓咱自己找。”
“自己找找誰?”
“金囤。”
人們便都轉臉看糞水裏的金囤。人們想起:在葛子澗所有的成年人中,隻有他是上過四年學的。
金囤卻連連擺手:“不行不行。”由於擺手太急,身子晃蕩,腿邊又咕咕地誕生了一些臭泡。“我肚裏那幾個螞蟻爪子,早就隨屎拉光了。”
齊麻子繃著麻臉說:“拉光了就現學現賣。反正我已經給你報上名了。明天你跟保管拾掇拾掇麥場屋子,準備開學。”
金囤就沒話說了。
這時,與他同樣掙十分的家富恍然大悟:“喲,金囤當了老師,就不出大力了呀!”
眾人也都恍然大悟:“可不是麼。”便一齊瞅著金囤道:“真恣兒,嘿嘿真恣兒。”
金囤見那些眼神裏夾著生分,心裏不由得發虛。他說:“俺不幹啦,俺不幹啦。”
齊麻子把眼一瞪:“敢不聽俺的?”
金囤不再吭聲。眾人也不再吭聲。
晚上收工回家,金囤就把這事跟鐲子說了。鐲子一聽,兩眼笑成了花兒:“好嗬好嗬。教學的都是細人,俺為閨女那陣子就想找個教學的。”
這話讓金囤突然生起氣來。他早聽說,鐲子在娘家不夠老實,跟教學的徐世龍騷過一陣。如今還提這話,真不要臉。就說:“想找徐世龍是吧?不說也知道。”
鐲子臉一紅:“熊樣,人家跟他有事沒事你不清楚?”
金囤就想起了八年前那一夜的紅色。又想想現在終於幹上了媳婦崇拜的差事,心思便又順溜了。
但順溜了片刻卻又有了疙瘩。金囤搔著脖子說:“可惜,當年學的都忘光了。”
鐲子說:“不怕,你先練習練習。我給找本書去。”鐲子翩然起身,翻箱倒櫃。但她忙得小臉通紅,也沒找出一本書來。嘴裏說:“想著有一本,想著有一本。”金囤說:“不是叫你擦了腚?”鐲子便哧地一笑:“你看我這記性。”他們家是有過一本書,好像是金囤當年用過的課本。但鐲子作新媳婦時窮講究,不肯用石頭擦腚,就把那本書糟蹋了。
但鐲子終於找到了帶字的東西。那是貼在牆上作裝飾用的一張報紙。鐲子說:“你來念它。”
金囤就端著燈過去了。十幾年沒打交道,那些黑家夥個個都變得挺熊氣。憋了渾身勁,好容易將它們製服了一半,對另一半就無可奈何了。
金囤有些氣餒,嘟囔道:“這可怎麼辦,自己不會怎麼教人家?”
鐲子說:“找人現學。”
“找誰?”
“上徐家溝找徐世龍。”
金囤的臉又嘟嚕下來:“又說他!”
鐲子就不敢說了。片刻後眼珠子一亮:“不找他也有辦法,買字典去。”
金囤眼珠子也亮了:“對呀,有字典就不怕了。日你媽,你怎能想到它呢?”
“人家說那玩意兒管用。”
“人家”肯定又是徐世龍。但金囤有了這一招挺高興,就顧不上再追究鐲子了。他說:“我找齊麻子說說,明天就進城買。”說罷就起身出門。
一會兒,金囤回來了。回來在燈下晃出一張五元的票子:“齊麻子讓買呢,還讓買課本,還報銷我兩毛錢路費呢。”鐲子將眉梢一挑:“看看吧,多虧俺想出主意。”金囤說:“是多虧你。”掖起錢就摟鐲子上床。床上,鐲子眨著眼叫:“老師。”金囤甜甜地應著。然後便是一迭聲的呼應:老師!哎!老師!哎!把被窩裏兩個孩子都鼓搗醒了。
次日金囤雄赳赳出門,走四十裏山路去了縣城。在書店尋著《新華字典》,見帶塑料皮的一塊一,不帶塑料皮的七毛三,就為隊裏著想,買了本七毛三的。另外,又將一、二、三年級課本各買了一套。雖有兩毛錢路費,他卻沒舍得買燴菜吃,幹啃了煎餅之後,去給孩子買了一包糖豆。
回家路上,忍不住邊走邊翻課本,遇見不認識的字就查字典。拚音字母他不認識,好在會數筆畫。要查某一個字,翻到那兒,便看鄰近的熟字念啥音。比方說“拋”的旁邊是“泡”,那麼“拋”就念“泡”了。金囤想:這真是個寶貝呢。
回家向會計報了賬,第二天又跟保管拾掇麥場屋子。麥場屋子是隊裏建在麥場邊放糧食和打場家什的,如今麥季已過,那兩間草房正好閑著。把裏麵的幾件家什抱出來,再掃一掃,保管說:“行啦。”
金囤說:“不行。粉筆呢?黑板呢?”
保管說:“粉筆去代銷店買。黑板嘛,操他娘的黑板嘛。”保管環顧一圈,眉頭一展,指著門板道:“這不是現成的?”問題迎刃而解。
萬事俱備,齊麻子就在晚上下了通知。他站在村口吆喝:“葛子澗有小學啦,凡在徐家溝上學的明天甭去了,統統到麥場屋子!”
第二天一早,金囤就換上一件幹淨褂子,扛著個羞羞的棗核臉,去麥場屋子等候他的弟子們。不大一會兒,弟子們果然陸陸續續來了。幾個大一點的,抱了板凳去屋裏坐下,打量了幾下之後發表言論:“什麼狗屁學校,看看人家徐家溝小學。”金囤覺得這話刺耳,但看看自己的這一套也確實太差,就假裝沒有聽見。
等到不再有來的,金囤讓學生們坐好,點了點人數。論性別,男十四,女八個;論年級,一年級十一,二年級六個,三年級四個,四年級一個。讀四年級的小子叫大圈,坐在那兒挺突出。金囤拿過他的算術課本一瞅,見上麵的數碼都是夾著黑點的。他知道數碼夾了黑點就挺熊氣,一般人製服不了,就對大圈說:“就你自己,沒法教。”大圈說:“俺不上徐家溝了,俺一個人害怕。”金囤想了想說:“你再上一遍三年級吧。”大圈便不吭聲了。
接下來正式上課。金囤把兩扇門板摘下來,分放在屋子兩頭,然後讓一年級不動,二、三年級掉頭向西。這樣,二十來個小學生就形成了屁股相抵的格局。上課是輪流著的:教給一年級幾個字,讓他們寫著,再跑到另一頭教二年級。一、二年級功課簡單,金囤基本上沒遇到麻煩。教完就讓他們寫生字,並警告說,下午就默寫,誰默不上來就罰站。這一套是金囤當年領教過的,現在當然要依樣畫葫蘆。
然後給三年級上課。他問學生學到哪裏了,學生說是第八課。金囤翻到那兒,見生字成群結隊,額上頓時冒出一層汗珠子。字典雖在旁邊,卻不好當著學生的麵查。轉臉瞅見大圈,就說:“大圈你學過這課,你領著念。”
大圈聽了吩咐,麵呈得意之色,搖頭晃腦領讀起來:
在英雄的阿爾巴尼亞,
有座山叫愛爾巴連,
山上長滿茂盛的橄欖樹,
山泉繞過美麗的葡萄園……
念過幾遍,金囤暗中也把生字消滅了。他把生字們一一抄在門板上示眾,讓學生們寫它二十遍。學生說:“還沒解詞呀。”金囤恍惚記起:三年級是要“解詞”的。而課本上的這些如何解,他真是不摸門兒,就說:“連這幾個詞還不明白?笨蛋。”學生們誰也不肯當笨蛋,便老老實實地去寫生字。
金囤心裏發虛,身上直冒臭汗,將褂子溻得透濕。好容易熬過一個上午,下午再上課時,發現大圈沒有露麵。問他妹妹蘭葉,蘭葉說,她爹聽說大圈還要再上三年級,就不讓他上了,讓他上山拾草。金囤聽了,心裏益發忐忑不安。
晚上,金囤搖著頭對鐲子說:“夠嗆,日他媽夠嗆。”
鐲子安慰他:“甭怕,不會就學。”
“字不會念能查字典,可解詞找誰學?算術找誰學?”
鐲子一笑:“找他去。”
“誰?”
“俺莊的唄。”
“又是徐世龍!”金囤將脖子一挺厲聲道:“讓我到他跟前出醜?沒門兒!”
鐲子就怯怯地躲在一邊,連屁也不敢放了。
悶悶地抽了幾袋煙,金囤忽然想到了大圈,便急忙起身出了家門。兩袋煙工夫過去,他捏著幾個破本子回來了。坐下翻一翻,把大腿拍了又拍。
鐲子疑疑惑惑發問:“恣個啥?”
金囤說:“鐲子咱不怕啦,咱當老師當穩啦。”他告訴老婆:這是大圈的筆記本、作業本,詞怎麼解,句怎麼造,題怎麼解,這裏邊統統都有。有了這些,就能對付三年級。對付了三年級,一二年級就不在話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