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敘第三十六(1 / 2)

予幼奉庭訓,早遊文學。年在紈綺,便受《古文尚書》。每苦其辭艱瑣,難為諷讀。雖屢逢捶撻,而其業不成。嚐聞家君為諸兄講《春秋左氏傳》,每廢《書》而聽。逮講畢,即為諸兄說之。因竊歎曰:"若使書皆如此,吾不複怠矣。"先君奇其意,於是始授以《左氏》,期年而講誦都畢。於時年甫十有二矣。所講雖未能深解,而大義略舉。父兄欲令博觀義疏,精此一經。辭以獲麟已後,未見其事,乞且觀餘部,以廣異聞。次又讀《史》、《漢》、《三國誌》。既欲知古今沿革,曆數相承,於是觸類而觀,不假師訓。自漢中興與降,迄乎皇家實錄,年十有七,而窺覽略周。其所讀書,多因假賃,雖部帙殘缺,篇第有遺,至於敘事之紀綱,立言之梗概,亦粗知之矣。

但於時將求仕進,兼習揣摩,至於專心諸史,我則未暇。洎年登弱冠,射策登朝,於是思有餘閑,獲遂本願。旅遊京洛,頗積歲年,公私借書,恣情披閱。至如一代之史,分為數家,其間雜記小書,又競為異說,莫不鑽研穿鑿,盡其利害。加以自小觀書,喜談名理,其所悟者,皆得之襟腑,非由染習。故始在總角,讀班、謝兩《漢》,便怪《前書》不應有《古今人表》,《後書》宜為更始立紀。當時聞者,共責以為童子何知,而敢輕議前哲。於是郝然自失,無辭以對。其後見《張衡》、《範曄集》,果以二史為非。其有暗合於古人者,蓋不可勝紀。始知流俗之士,難與之言。凡有異同,蓄諸方寸。

及年以立,言悟日多,常恨時無同好,可與言者。維東海徐堅,晚與之遇,相得甚歡,雖古者伯牙之識鍾期,管仲之知鮑叔,不是過也。複有永城朱敬則、沛國劉允濟、義興薛謙光、河南元行衝、陳留吳兢、壽春裴懷古,亦以言議見許,道術相知。所有榷揚,得盡懷抱。每雲:"德不孤,必有鄰,四海之內,知我者不過數子而已矣。"昔仲尼以睿聖明哲,天縱多能,睹史籍之繁文,懼覽者之不一,刪《詩》為三百篇,約史記以修《春秋》,讚《易》道以黜入索,述《職方》以除九丘,討論墳、典,斷自唐、虞,以迄於周。其文不刊,為後王法。自茲厥後,史籍逾多,苟非命世大才,孰能刊正其失?嗟予小子,敢當此任!其於史傳也,嚐欲自班、馬已降,訖於姚、李、令狐、顏、孔諸書,莫不因其舊義,普加厘革。但以無夫子之名,而輒行夫子之事,將恐致驚末俗,取咎時人,徒有其勞,而莫之見賞。所以每握管歎息,遲回者久之。非欲之而不能,實能之而不敢也。

既朝廷有知意者,遂以載筆見推。由是三為史臣,再入東觀。每惟皇家受命,多曆年所,史官所編,粗惟紀錄。至於紀傳及誌,則皆未有其書。長安中,會奉詔預修唐史。及今上即位,又敕撰《則天大娃皇後實錄》。凡所著述,嚐欲行其舊議。而當時同作諸士及監修貴臣,每與其鑿枘相違,齟齬難入。故其所載削,皆與俗浮沈。雖自謂依違苟從,然猶大為史官所嫉。嗟乎!雖任當其職,而吾道不行;見用於時,而美誌不遂。鬱怏孤憤,無以寄懷。必寢而不言,嘿而無述,又恐沒世之後,誰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見其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