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殺士(1 / 1)

在這個世界上,有聰明的聰明人,也有不聰明的聰明人,一件事,在前者手裏,做得挺漂亮,挺圓滿,在後者手裏,以為手到擒來,結果逮不著狐狸,惹一身臊,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就是這個意思了。《三國演義》中的楊修,智慧過人,穎悟超群,看似絕頂聰明,其實卻是個糊塗笨伯。他的聰明,不過孔雀尾巴上的羽毛,隻是為他招來殺身之禍罷了。

漫說是一個統治者,即使普通人,也並不願意讓人揭開內心隱秘,觸到痛處。楊修的這種輕薄行為,落在了剛吃了敗仗,而且一直要收拾他的曹操手裏,當然是找死了!

最後,就被曹操借口這次泄露軍事機密,殺了。

曹操先殺禰衡;繼殺孔融,後殺許攸,又殺崔琰。殺楊修,是比較晚的,好幾次要除掉他,沒有下手,或許嫉才的同時,也愛才吧,最後曹操還是將他梟首示眾了。誰讓他卷入宮廷繼承的鬥爭中去呢?那是一種最危險的遊戲,他下錯了賭注,押在賭台上的,卻是他的生命,對不起,上絞刑架吧!

因為曹操殺的這些人,是士大夫階層的代表人物,是今天所說的知識分子,是左右輿論的力量。所以,比之他殺呂伯奢,殺陳宮,殺董妃、伏後,殺吉平、董承所產生的負麵反應,要強烈得多。殺了他們,生前有人說,死後還有人說,再偉大的統治者,能堵得上一代人的嘴,堵不上後世人的嘴,當然就要產生久遠的影響。

直到前不久,還有一出新編曆史劇,《曹操與楊修》,來評估這段史實。

凡統治者,除極個別的把讀書人捆綁起來扔到江裏淹死者外,並不特別專門和知識分子為敵的。除非他暴虐成性,非要焚書坑儒不可。有的隻是由於非知識分子出身,對知識分子的一種心理排斥情緒。例如漢高祖往儒生的帽子裏撒尿,最終按著叔孫通的禮儀彩排,嚐到做皇帝的威風,也就改變了對儒生的看法。凡做皇帝,少不了需要謀士出主意,儒士寫文章,文士唱讚歌,雅士湊熱鬧的。但不需要跟他持不同政見,有礙他統治的知識分子。因為所有當皇帝的人,無不相信曹操兒子曹丕的話,“文章乃千秋之大業也”,對意識形態十分看重。

盡管千百年來,統治者深知曹操殺了這些著名的知識分子,受到後世人的譴責,名聲很不怎麼樣,但也不怎麼引以為戒。一旦知識分子觸犯了統治階級的利益,皇帝、軍閥,仍舊照殺不誤。所以要殺,原因就在唱反調。禰衡公開誹謗,孔融刺議朝政,許攸妄自尊大,崔琰反對稱王,曹操當然饒不過他們。

曆代統治者,絕對不殺知識分子者寡。不過,殺多殺少,也各不一致。有時候口子開大一點,能把大家殺得鴉雀無聲,但有時候也不大靈,越是殺,唱反調者也越多,殺不勝殺,就隻好殺代表性的人物,曹操就采用這個辦法。因為他用的知識分子,怎麼也比殺的知識分子多,所以他在曆史上,不像坑儒的秦始皇那樣被看作暴君。

至於楊修之死,好像又與禰衡、孔融、許攸、崔琰不盡相同。李卓吾先生在評點《三國演義》時指出:“凡有聰明而好露者,皆足以殺其身也。”這大概也是一部分命運蹭蹬的知識分子不幸的根源。好出風頭,嘩眾取寵,恃文傲世,性乖情異,這些文人惡習,若陛下不熱衷文字獄的話,倒也不至於送命。不過,一部中國曆史,也就是一部文字獄史,所以,李贄才這樣說的吧?不過,他自己明白這個道理,但自己也還是死在這個“聰明而好露”上,這大概就是知識分子的性格悲劇了。

不過,楊修又當別論,他介入了宮廷的最高層次的權力分配的鬥爭漩渦中去。這才是楊修真正的殺身之禍。

他實際是那種不聰明的聰明人,錯誤地估計了形勢。他認為曹操愛才,有可能傳位於次子曹植,他就成為植黨。曹植有才,他也有才,惺惺相惜,親密得以至曹植一天不見他,連飯都吃不香。其實,對中國的統治者來說,每當接觸到實際的繼承問題時,所謂的“才”,決不是首先考慮的條件。如何保持這個政權,便成了第一位的選擇標準。“才”,包括才幹、才能、才智、才氣……作為封建社會的一國之君來說,無才,國家機器照常運轉,而有才,則必要施展,而施展,好和壞就各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楊修太看重“才”,曹操當然也不是不看重“才”,但一涉及江山大業,大文學家曹操就得讓位於大政治家曹操,他必須得把王位傳給曹丕,這就是必然的選擇。

當曹操征求賈詡意見時,這位謀士(自然也是知識分子了)提醒他袁本初廢長立幼的教訓時,楊修的頭,從那一刻起,就不在他的脖子上了。

聰明過頭,便走向反麵,這豈是楊修的教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