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已經是隆冬了。一九六三年,就在這個月的下旬,我離開我留戀的伊犁,去往向往中的敦煌。這一次有朋友幫助,搭乘了一輛貨車,坐在副駕駛座上,比較舒服。走的還是來時的碎石路。
車到賽裏木湖邊停了一會兒。賽裏木湖是鹹水湖,冬天也不結冰,深藍色的湖麵上遊弋著潔白的天鵝。我向北透過湖麵遙望遠處的雪山,向南望著天山北坡一片雪杉森林。這種景色,是內地不可能看到的,我貪婪地望著她,似乎是想要永遠記住她。回想兩年多在伊犁的日子,心中湧起一片悵惘。我對這座邊城,無論是友好的民族同胞、“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朋友、單純天真的學生,還是冰冷湍急的伊犁河、維吾爾的木卡姆套曲、哈薩克的冬不拉彈唱,甚至通往我曾工作過的伊寧四中那條一到春末就泥濘不堪的小街,還有我那位特別的朋友,都充滿了不舍之情,仿佛此時它們忽然都具有了一種特殊的魅力。是的,人們往往是這樣,隻有到了即將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擁有的可貴。
我的耳邊仿佛又響起《草原之夜》那迷人的歌聲:
美麗的夜色多沉靜
草原上隻留下我的琴聲
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耶……
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
等到千裏冰雪消融
等到草原上送來春風
可克達拉改變了模樣,耶……
姑娘就會來伴我的琴聲。
這首張加毅作詞、田歌編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譽為“東方小夜曲”的歌曲,雖是為支邊青年所作的,卻糅合了好多維吾爾和哈薩克的音樂元素,獨具民族和地方色彩,是我在伊犁學會的第一首、也是我一生最喜愛的歌曲之一,此時此地,就更加令我神思飛揚了。但我不能回頭,梁先生的期望,神秘的敦煌寶庫,使得我不得不舍棄這一切,奔赴一個新的家園。
回首無歸路,前望迷茫,風驟雪揚。
司機抽煙,是一種莫合煙。煙葉曬幹後切成細細的小顆粒再經油炒,用一小條紙卷成喇叭狀,倒進顆粒,用唾液粘好紙卷,便做成了一支煙。我那時還不抽煙,沒事幹,一路上便幫他卷煙。他說,一般說司機開車是不讓抽煙的,但新疆特殊,因為大戈壁灘上公路筆直平坦,有時半個多鍾頭都不帶拐彎的,司機容易疲勞,特別規定可以抽煙。莫合煙不但新疆盛行,中亞甚至蘇聯也有。
他又告訴我說,冬天這條路很難走,冰滑、風大、雪厚,有時實在危險了,交通局就會下令封路,不讓通行了。還說,若是遇到的風雪太大,實在陷入困境時,待在原地不動,是最保險的辦法。說有一次一輛車在中途出了故障,拋錨了,司機堅守原地不動,因為備足了食物、水、防寒衣服和酒(這是必不可少的),裹嚴了身子靜躺在駕駛室裏,幾天後有汽車路過,終於脫險。徒弟卻守不住,再三勸了不聽,一定要走出去,結果死在半道了。當然,現在早就修通了高速公路,這個問題已經不存在了。
司機還告訴我一個故事,說是一輛載滿乘客的班車,在結冰的下坡道上行駛,兩邊都是向下的陡崖,忽然出現了幾個孩子攔在道上。有經驗的司機深知,如果此時強行刹車,汽車必將翻滑到陡崖下麵,死傷不可估量,在緊急鳴笛而攔車的孩子還是不讓開的情況下,隻得橫下一條心硬闖過去。到了最近的一個城市,汽車直開到醫院,安置了受傷的孩子,司機又開到公安機關自首,全車旅客隨行為他作證。這位司機後來沒有受到任何處分,反而受到表揚。
我是不相信預兆啊、神啟啊這一類事的,但今天當我寫到上麵這些時,卻忽然想到,為什麼在我在甫一離開新疆的時候,就聽到了這些悲慘的事呢?對照以後我在敦煌的遭遇,這是不是預兆著我原先以為是神奇的、安寧的、與世無爭的學術聖地敦煌,並不是如我預想的那樣,而充滿危機呢?我將會遭遇到什麼,是否會麵臨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