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雯渴望讀書,在美國拿一個學曆,找一份穩定的工作。以她的專業背景和語言基礎,申請獎學金幾乎沒有任何可能,那麼她就必須自費讀書,而自費讀書的學費和書費需要兩萬多美金。
到哪裏去賺兩萬多美金呢?她沒有工卡,又不懂英語,擺在她麵前的路似乎隻有一條:就是到中餐館打工。
她給雪色佳和周圍小城的幾十家中餐館都打了電話,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大多數餐館的老板一聽說她沒有工卡,來美國不到兩個月,剛剛開始學英文,當即就一口回絕,個別的留下了她的電話,但也是從此泥牛入海無消息。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了“金麒麟餐館”的老板娘宋鳳美的電話,通知她第二天去做工。因為過節,有一個男企台想在家陪太太和孩子,老板娘實在找不到人,就破例讓急於打工的嘉雯來頂替。
嘉雯從來沒在餐館打過工,豈止沒打過,連想都沒想過。她不知道在餐館裏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她連夜突擊背了幾句餐館常用語,比如象“你想喝點什麼?你想吃什麼?”“我可以拿走這些盤子嗎?”“這是你的賬單”等等。她知道這幾句英語是難以應付場麵的,但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
第二天早晨還不到七點半,嘉雯和韓宇就在他們住的威廉姆斯公寓附近的車站等公共汽車了。由於學校附近的停車費用太昂貴,韓宇通常坐公共汽車去學校。雪色佳的絕大多數居民都有汽車,所以這裏的公共交通並不發達。全城隻有廖廖的幾條公共汽車路線,每條路線上的汽車班次也很少。嘉雯必須坐早晨七點半的汽車到雪色佳大學,然後換八點二十的車到“帝王購物中心”,再從“帝王購物中心”走到“金麒麟”餐館。
朔風一陣陣肆意地吹來,像貪婪的劫匪,把嘉雯身上的熱氣全部掠走。她隻好把臉深深地埋入圍巾,隻露出兩隻黯淡茫然的眼睛。
韓宇聲音低緩地說:“你現在要後悔還來得及,你可以不去打工,或者等你拿到了駕照再說。”
“我不後悔,”嘉雯說,“你用不著這麼沉重,又不是上刑場。”
到了學校,韓宇目送她上了去“帝王購物中心”的公共汽車。他對她點點頭,意思是讓她多加小心。來美國後的這幾個月裏,她偶爾去郵局或者商場,都有韓宇陪她。現在她獨自一人留在一輛空蕩蕩的公共汽車裏,似乎把自己放逐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一絲驚慌倏地從她的臉上掠過,她的眼裏透出難以言喻的孤苦無助。
汽車慢慢地開動了,她還立在車廂中間,猶豫著。她很想叫司機把車停下來,然後跳下車,和韓宇一起去雪色佳大學的圖書館,像他們從前在大陸讀書時一樣。她不能和周圍的人交流,她就更依戀他,因為在這陌生的國度裏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仿佛一個落了水的人,她是否可以幸存,在很大程度上將取決於他肯不肯真誠地渡她過河。
她終於還是坐了下來。
如果她此刻跳下車,也許在未來的幾年或幾十年裏她就隻能在家洗衣做飯了。那一刻她的意識那麼清醒,那麼尖銳,清醒而尖銳得令她痛苦。她並不厭棄洗衣做飯,但這不可以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因為她有比洗衣做飯更多的夢想。
公共汽車在雪地上搖搖晃晃地行駛著。她開始暈車了,眼前的一切都在微微旋轉,早晨吃的雞蛋在胃裏逛動。公共汽車終於到了“帝王購物中心”,她下了車,看看表,離餐館開門的時間還差一小時。她隻好走進購物中心,在寬大的走廊上找了一個座位坐下,從書包裏拿出一本《美國實用口語》讀了起來。四周的店鋪都還沒有開門,所以走廊上少見人影。偶爾有一個腰間別著手槍的警察從她身邊走過,厚重的皮鞋一下一下地踏到光亮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響亮而單調的聲音。
嘉雯仿佛置身在一座孤島上,盡管四周裝飾華麗,燈光輝煌。這些裝飾和燈光隻是戲劇中的背景,精致卻不真實,而她,將演出一場獨角戲。
離開門時間差十分鍾,嘉雯走進了“金麒麟”餐館。繞過兩扇描龍畫鳳的黑色屏風,就看到了高高的櫃台,一個滿頭卷發的五十歲左右的女人正站在裏麵接電話。女人見了嘉雯,並無表情,但眼光老練地在她身上搜來掃去,仿佛在掂量她做工的能力,同時又在估算她的魅力。等女人放下了電話,嘉雯馬上問:“請問,您是宋老板嗎?”
“我是。”女人揚了揚描紅塗紫的臉。
“我姓舒,是來做工的。昨天晚上您給我打過電話。”
老板娘介紹她認識在店裏打工的崔紅。崔紅也是從大陸來的,個頭很矮,臉上有一些太陽曬過後留下的棕斑,嘴唇卻塗得腥紅。
老板娘說:“今天你就跟崔紅學。按我們店裏的規矩,學是沒有工錢的,你也不能賺小費,小費都歸崔紅。我給你這樣一個機會已經很好了。”
昨天晚上打電話的時候,老板娘並沒有說要嘉雯來學,今天她的調子卻變了,但嘉雯並沒有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