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的人莫名其妙,看著他進了自己家門,也跟了進去。他撲到正吃雞腿的舅媽跟前:“娥子,我要是死了,你會不會,會不會想我?”舅媽斜了他一眼:“窮鬼!想你個屁!要死趕緊,別耽誤我再找!”舅舅真聽話,白眼一翻就不動了。跟的人一跺腳:“嗐!你看你說的叫個什麼話!”舅媽嘻嘻一笑,眼珠子一轉,開始賣弄風情:“要不,咱倆過?”鄰居鬧個大紅臉,呸一聲,背上人就往衛生所跑。
千難萬險撿回一條命,一家人圍攻我舅舅,離婚吧,這樣的女人,要不得。我舅舅低著頭,隻是反複說:是我不好,我不能叫她過上好光景……一個人的願望太強烈了,欲望和現實的反差就會人為拉大。就是從那時候起,她開始精神不正常,鬼鬼祟祟往城裏跑,鐵青著臉看別人吃魚吃肉,住高樓大廈。她一邊繞著樓打轉,一邊眼睛噴火:“這是我的,憑什麼你們住!”
究竟何曾有一磚一石是她的呢?這個人,得了臆想症了。
跑一次,找回來,再跑一次,再找回來,舅舅什麼也不用幹,整天惦記著找她了。終於有一天,她跑丟了!
家裏亂了套,別人還行,舅舅瘋了一樣不吃不睡,騎一輛破自行車在城裏轉來轉去,一寸一寸地摸。累了就拿著舅媽年輕時的照片坐在路邊發呆。照片上那個姑娘,真好看啊!長辮子、大眼睛、白皮膚、紅嘴唇,“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在他眼裏,她還是當初的那個妙齡少女,對他癡癡地笑。
晚了,他就宿在我家。我叫他:“舅,睡吧。”
“嗯。”
我說趕緊睡吧,十二點了,明天還要找呢。
他不動:“嗯。”
他屋裏的燈一直亮著。“梨花月白三更天,啼血聲聲怨杜鵑,盡覺多情原是病,不關人事不成眠。”
半個月工夫,舅舅瘦成衣裳架子,麵色蒼黑,眼眶深陷。天可憐見,終於有了消息。派出所輾轉打來電話,說人在黑河。她稀裏糊塗登上了去哈爾濱的列車,差一點就到邊境了。聽到這個消息,舅舅二話不說,直奔黑河!
再回來時,舅舅滿臉喜氣,死拉著舅媽的手,宛如珍寶失而複得,舅媽卻瘋瘋傻傻,轉著眼珠嘻嘻地笑,得意地描述她的旅行:“我上了車,好多人圍著看我,還給我麵包……”
眼見得舅媽的意識一天天陷入越來越深的混沌,平生信奉無神論的舅舅什麼法子都想遍了,半夜裏招魂,殺大公雞祭她身上跟著的狐狸精,結果越看越重,越看越瘋。今年回村裏拜年,她把我孩子嚇哭了。這個50歲的女人,正係著一條大花裙子,穿著大紅棉拖鞋,在院裏咿咿呀呀地唱戲。花白的頭發,縱橫的皺紋,搭配上扭扭捏捏的身段和妖妖嬈嬈的蘭花指,真嚇人!
舅舅緊跟著出來,把她柔聲哄勸到屋裏,再來陪我們說話。他已經五十多歲,給私企老板打小工,每天工作12個小時,扛沉沉的麻包,搬帶著毛刺的木條。有一次被鐵塊正砸到手掌上,頓時血流如注。養好傷又回去了,沒辦法,家裏需要錢,看病、吃藥、養瘋老婆……
吃過飯,我們告辭,舅舅拉著自己的女人也出門散步去了——舅媽一心要當城裏人,他就給她城裏人的生活。
到現在我嫁給先生也已經十幾年,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看這對夫妻緩緩走在光陰裏,女的暴躁無羈,男的溫柔有禮。按說水火不容的,居然過成兩口子;按說不會幸福的,居然也值得搭上一輩子,就這樣長長地走下去。
都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誰見過愛的獨角戲呢?想來,世上情緣,如那個憂傷的小王子所說,哪怕這個世界上好花千朵萬朵,都是沒有意義的,隻有手裏這一朵,不管艱辛勞累,貧病折磨,它都是我的。於是對我來說,它就有了特殊的意義了。對這場戲的主角來說,哪怕對手瘋也好,傻也好,反正你就是我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