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佳偶嫌夜短,怨偶恨更長。真是這樣。我到舅公家做客,發現他們那十二平方米大的蝸居分隔成了兩室,一室睡舅公,一室睡舅婆。婆婆告訴我剛開始他們還一床睡來著,可是舅婆受不了舅公抽煙,嘮叨了兩句,舅公一怒之下第二天就弄了一大張板,乒乒乓乓把房間做了個隔斷,他自己在外間支了個行軍床,一氣睡了四十多年。無從揣想隔屋而睡的兩夫妻是什麼心境,但是舅婆信了基督,天天說愛你的親人,更愛你的仇人;舅公一生殺人無數,到老來居然也信了基督,天天翻一本厚厚的《聖經》來看。不知道他看到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心裏是什麼感想。不過打吵倒漸漸少了,雖然小衝突仍然不斷。
舅婆是個巧手,烙的餅酥酥軟軟,蒸的包子白白胖胖,還會做一種菜合子,菜和麵和在一起,裏麵再夾上時新菜,柳芽兒,香椿葉,吃起來滿嘴清香。舅公不愛吃,她一邊做,他一邊在旁邊嘟囔,嘟囔得她煩了,橫他一眼:
“不愛吃你出去!”舅公噔噔噔就出去了,罷飯。
舅公舅婆膝下無子——這樣的過法,沒有子女實屬正常。抱養了個女兒,養到十三四歲還不會講話,隻會嗚嗚啊啊地喊,後來一病死了;又抱養了個兒子,聰明非常,養到二十歲,拿著這個家幾乎所有的積蓄出了國,剩下兩個行動日益遲緩的老人孤零零地麵對令他們措手不及的巨變。
北京老城區改造,多少精美的古建築被轟隆隆放倒,大雜院也一個接一個消失,有錢人搬到高樓裏,沒錢的無處安身。一輩子燕銜泥,到老來全拋卻,沒奈何舅公帶著舅婆投奔了他們的外甥——我的公公。他們用僅有的一點拆遷費在我們的小縣城買了一處房,我去幫忙布置房間。還是老格局,一人一間臥室,還是老的生活方式,鬥氣加頂嘴。有一次舅婆拄著拐棍子,一搖一擺地到我們家告狀。舅公讓舅婆安靜待著,別亂走動,說你這麼大歲數了,又這麼胖,摔一下子不是玩的。舅婆橫了他一眼:“我愛動,摔死了不用你管!”他一個巴掌就掄上去了。舅婆伸出臉來讓我們看:“我都七十多歲了,這個老不死的還像管小孩子,又打又罵……”
所以說關心還是關心的,就是方式有問題。鐵漢柔情,表達出來也像鋼筋。
舅婆果然摔折了腿,舅公天天一邊照顧一邊罵:“讓你聽話你不聽,弄成這樣,活該!”後來舅婆又查出糖尿病,舅公一邊禁止她吃糖,一邊還罵:
“怎麼像個小孩子,糖是你的命啊?”罵得舅婆看他進屋就翻白眼,讓他出去。
舅婆天天彌勒佛一樣坐在床上,漸漸肚子大得不祥,請來醫生,這按按那聽聽,神色嚴峻,出屋去跟舅公說老太太不行了,肝腹水,頂多三五個月的壽命。舅公再進門來眼睛紅紅的,說醫生說了,你沒事,就是太胖了才肚子那麼大。看我多好,把你養這麼胖!老太太不說話,盯著他,他低下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從剛開始的能坐起,到漸漸躺倒;從剛開始的能吃一碗飯,到漸漸半碗,兩口,到現在什麼也不肯再吃;從剛開始我們來了打個招呼,走的時候擺擺手,到現在打招呼沒聲音,說再見沒力氣。整夜地叫著媽喊難受啊,憋得慌啊,主啊,快點把我接走吧。
舅公搬把椅子整天守著她坐著,拿著她的手輕輕撫摸,一邊低低叫著她的名字:“春兒,不要怕,我在這裏。”等她醒過來,摟著她用毛巾細細揩臉上的汗,像擦一件價值連城的細瓷器,從沒有過的細心和溫存,對著一個變了形的醜女人。
有一次去看她,老兩口正翻開一本黑皮的聖經,老太太不識字,老先生一句一句地低聲念,她就應和,兩個人的聲音低如微風:“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溫柔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承受地土……清心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見神……”
然後兩人把頭靠在一起,一起畫十字,同聲低語:“阿門!”逗引得我熱淚滾滾,仿佛聽見愛的消息正如雷鳴般響起。當生不再是歡,時間成為酷刑,兩個老人最終和解,用愛結成一道對抗死亡的聯盟,穿越最後的火焰,抵達幸福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