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憶嚴給俞潔包紮磨爛了的雙腳,完全忘了在廟門外放哨的高柿兒。聽到爭吵聲,才想起高柿兒半天沒動靜了。天還沒大亮,破廟四鄰沒人家,她跟誰拌嘴?她到門外去看,高柿兒象端槍似地端著用油布包著的小提琴,押著一個瘦男人和一頭瘦驢走進山門。

高柿兒才剃了頭,帽子顯得曠,穿一身長過膝的軍裝。那外表,那神情,怎麼也不象是個女孩子。

“你不老實,我拿電氣炮崩了你!”小高虛張聲勢地拍了一下她的“電氣炮”,那東西發出一陣又悶又啞的合聲。

“長官,老總,”瘦男人又急又怕地說,“我實在是好莊戶人!”

“莊戶人看見我跑什麼?”

“大五更天,你端著那家夥追誰誰不跑?”

小高指指瘦男人頭上戴著的呢帽說:“洗腳盆似的,莊戶人有戴這個的嗎?”

那人賭咒發誓,說這帽子是他從聯保主任的包袱裏偷的。昨天保公所往滕縣城逃跑,抓了他的官差,連人帶驢送了他們幾十裏地,挨打受罵連頓飯也不管。半夜車誤住,他借機跑出來,心裏覺著太憋屈,隨手從車上的包袱裏抓了個物件揣進懷裏,跑出老遠才敢掏出來看,原來是個這!

“你說的我不信!”小高說,“跟我們上司令部去,查清楚再放你!”

“管,管。你查訪去吧,誰不知咱二劉是老實莊戶主!你們司令部在哪莊呢?”

“這是軍事秘密,你跟著走吧。”小高說著就往大殿裏走,“這驢反正閑著,隨便帶上我們的病號。”

周憶嚴轉身跟進了大殿,悄聲說:“看樣是個莊稼人,不是反動派。”

小高說:“我知道。”

周憶嚴說:“那你抓他幹什麼?”

“要使那條驢!”

“那也不能硬抓呀!”

“我不抓他早跑了。”

“群眾紀律!”

“這敵占區的老百姓一點覺悟沒有……”

“那就更得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隻能說服動員,不能強迫。”

“我先強迫,你後動員,不一樣嗎?要不俞潔怎麼行軍?”說著她就去收拾俞潔的背包,把被子拿出來往驢背上墊。周憶嚴端了一茶缸煮熟的南瓜,到院裏對二劉說:“老鄉,你跑了一夜,大概也餓了,先吃碗南瓜吧。咱新四軍有政策,決不冤枉好人。你別害怕。”

二劉看看這個女兵挺和善,肚子也真餓了,一邊道謝一邊就接過茶缸,用手捏著吃起來。周憶嚴趁這機會跟他講新四軍出山來打國民黨的意義,講減租減息政策,然後說到要雇他的驢。隻要把病號送到地方,照價給腳錢。二劉雖說心裏踏實些了,也還不敢說不字。小高不管這些,已經把驢備好了。

俞潔把鞋子、換洗衣服塞進挎包,由小高扶著上了驢。小高在前牽著韁繩,憶嚴和二劉殿後,就隨著大路向南走。

這三個人掉隊,象是命運和她們惡作劇。

總部的文工團,參加一個縱隊的慶功大會,到各師輪流演《血淚仇》。前天才搭好台子,突然通知演出撤銷了,要宣傳隊當晚跟隨該師一同轉移。在借的服裝中,有一件褂子是從十裏外一個村帶來的。分隊長周憶嚴就命令高柿兒和俞潔去送還,以為這時剛開午飯,相隔隻十裏地,決不會影響晚上行動。俞潔、高柿兒才走了半個時辰,又來了道緊急命令,叫部隊立即出發,目的地是四十裏外的燕子崖。周憶嚴把行軍路線和通知,交給房東軍屬大爺就隨隊出發。俞潔和高柿兒送衣服回來,一見通知馬上追趕。天黑到了燕子崖,隻見周憶嚴一個人在村外等候。隊伍在這裏打了個尖,又繼續前進了。團長告訴周憶嚴前進方向是滕縣城東一帶,要她帶領俞潔、高柿兒隨後趕到。臨出發前,師首長在隊前作了攻打滕縣的戰鬥動員。既然要攻堅,當然一兩天內不會離開滕縣周圍,滕縣距燕子崖不過九十裏地,加加勁一天就能趕到。所以團長還說,一方麵要加緊追趕,另一方麵也要適當照顧體力。都是女同誌,俞潔新參軍不久,小高還是個孩子,隻要能安全到達就算完成任務,時間倒並不一定非卡在一天之內不可。

在燕子崖老鄉家吃完飯剛交初更時分,俞潔二人已走了六十餘裏,憶嚴不好動員她們再接著走,決定宿營一夜。第二天一早下起雨來。上午精力足,路也還沒濕透,速度還可以。到中午左右已走了三十餘裏,到了沂蒙山南麓。這時就聽見了滕縣方向悶雷似的炮聲。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著急,隨便從幹糧袋裏抓點煎餅渣吃,就著山泉舀了缸子水喝,又繼續趕路。

進入魯南平原,路上的石頭少了,腳下困難可多了。先是不斷地滑倒,隨著就鞋上的泥越粘越重,走幾步就粘上一大團,足有四五斤重,不甩掉邁不動腿,總甩就累得渾身酸疼。小河也多,蹚過一道又一道,剛穿上鞋又要脫。憶嚴和小高是有過鍛煉的,索性把鞋洗淨別在皮帶上,赤著腳前進;俞潔試了試,不行,每走一步都被硌的一咧嘴,便用紗布條把鞋緊緊的綁在腳上。反正已經濕透了,過河也就不再脫呀穿的找麻煩。連跌帶滾走了足有兩三個鍾頭,回頭一望,三個人都泄了氣,她們喝水的山泉旁有棵小槐樹,這時還枝枝權權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