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為自己老婆往徐煥章門口扔西瓜皮,倒洗衣裳水被徐煥章老婆罵了幾句,他曾到徐煥章門口尋釁打過徐煥章他爹一個耳光。這次回來一聽說徐煥章發跡了,當了通司,先就有幾分膽怯;偏偏剛才喝酒忘了關大門,被徐煥章看見了,又加了幾分不安,所以趕緊關上了門。門關好後往回走了幾步還不放心,又回來扒著門縫往外瞧。他剛一伸頭,徐煥章正好用勁來拍門,幾聲山響,先嚇走了他三分銳氣。等把門打開,一見徐煥章那一臉假笑,幹脆把為王爺保密的規矩全忘,隻記得討好姓徐的,以免遭其報複的心願。於是問一句答一句,便把肅王奉旨回京議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煥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個密劄,告訴東洋人善耆從西邊回來了,正躲在府裏抽大煙。日本人為這賞了徐煥章十兩銀子。這善耆正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務,而且跟日本特別有淵緣,有名的浪人川島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領軍得到徐煥章的情報後,立即找川島拉線,派安民公所總辦柴貴親往肅王府拜會,從此打下了今後幾十年善耆一家為日本帝國效勞的基礎。善耆為日本軍隊出的頭一把力是由他出麵推薦介紹三百名步軍和綠營兵,為安民公所組織了一個“巡捕隊”。日本人就把徐煥章派在巡捕隊當筆帖式。後來八國聯軍撤兵,善耆就以這個漢奸隊為基礎辦起中國最早的警務來。

烏世保在八國聯軍占領時,被抓去埋死屍,曾經碰見過徐煥章。隻見他頭戴涼帽,身穿灰布長袍,胳膊上帶著白袖箍,手提大馬棒驅趕中國人抬屍體挖墳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煥章說句話把自己放了,可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並且故意轉過臉把帽子拉低躲過徐煥章的視線。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寧可皮肉受苦,也不願叫大夥知道這驅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當時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見,這火又勾上來了,何況撞的是他的朋友?烏世保提高嗓門,慢悠悠地問:“我當是誰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風?”

徐煥章轉頭一看,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兒,暗說:“有點崴泥!”這不是在巡警衙門,是在大街上,大街上還是大清國的法律,要叫他兜頭蓋臉罵一頓,往後怎麼當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風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事情化了,有什麼章程回自己衙門再說。想到這兒,就滿臉堆下笑容說:

“喲,主子爺,您吉祥!”跳下車來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過!”

這時闖禍的車伕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著,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裏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癢癢而找不著辦法報複他,一見這機會,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遞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裏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伕鮮亮了!反了個兒子!”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鬆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噢,旗主還想靠他去攀洋親哪!”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刺激,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當眾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麵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哄的、叫好的、幫陣的、脅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象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鬧熱火暴。

徐煥章見過世麵,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口口聲聲說:“爺打得好,爺罵得對,謝謝爺教訓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