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2 / 3)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裏每天閑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黃土灌滿染褐,倒出土來,就用挖耳勺畫,畫完一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黃土灌進去重新塗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著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那二人洗幹擦淨,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閑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不動了真情。稍好一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歎口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侯弄假成真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幹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之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覺著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哭一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裏穩當了!”烏世保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著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救我是為了救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房,你們收下我作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隻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日,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曆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穀道夾帶銀兩。先用雞蛋抹香油塞入穀道,逐步的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到了入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後,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在門口接著,一出門就用鐵鏈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裏躲過了這一難,才熬的成了自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蠟鋪馬掌櫃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剛過了幾個月,沒料想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隻靠幾個庫兵弟兄們替我納賄說項,就不象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準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著了家裏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裏出了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愣。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幹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幹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份。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製“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作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磁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鑒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製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磬、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為皇家燒製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師民間。一時九城哄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裏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隻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雇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