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1 / 2)

華工們的夥食,到底有沒有定量,多少定量,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敢問。從到椿崗那天起,就是每頓一平碗飯,一碗連菜葉也看不到的鹽湯。沒見過肉,沒見過雞蛋,偶爾吃一次魚,卻又“阿莫尼亞”氣衝鼻子,象才從尿桶裏撈出來,熏的人連眼也睜不開。近幾個月來,夥食更槽了。飯仍然是每頓一平碗,可已經由全部大米變成了半米半菜,裏邊加南瓜,加白薯,加蘿卜,加各種菜葉。一碗飯撈出菜後,剩下不到兩口米飯。而同時,山崎等人的夥食卻連警察、憲兵都羨慕,這些人時來“興亞寮”巡查,常常就是為了在這兒吃一頓飯。日本副食品短缺,以勞工協會為名,山崎等不斷從中國運來罐頭、臘肉、花生、汾酒、栗羊羹,他們自己吃,也用來打點衙門官僚。山崎在日本隻是普通職員,可是生活比高級工程師們優越得多。有道就背後叫他是“發中國財”的。

千代子來到夥房,已經開始擺飯了。華工們早已在食堂四周餓得團團轉,隻聽一聲鈴響,立即列隊入座、開始飯前讀訓詞、默禱等一整套儀式。

張巨一班人進入食堂,訓詞已讀到末尾,他們趕緊靠牆站下來跟著念:“感謝天皇賜給的食物……”

“默禱!”

雙手放在腿上,兩眼一合,條件反射作用就來了,胃的活力驟然增大,頓時渾身都乏了,都軟了。隻嘴,食管,胃這些和吃有關的器官格外的興奮,嘴又苦又幹,食管一陣陣抽搐,想咽唾沫可又無唾沫可咽。阿彌陀佛,總算聽到“默禱完畢”的口令了。全屋的人同時舒了一口氣,也同時伸手去搶自己的飯碗和筷子。從動作快的人那裏已傳來喝湯的“滋溜”聲。張巨等人快步走到自己位置前,一邊就座一邊就抓筷子。這時渡邊千代子端著個空托盤走過來,用低低的聲音說:“真對不起……”

眾人問:“什麼事?”

“山崎先生命令把你們的碗端回去。”

這句話象一條電鞭,把伸去端碗的手又打了回來,張巨哼了一聲,站起身說:“走,睡覺去。”別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可是千代子用手悄悄指了下門口說:“山崎先生命令你們在這裏看著別人吃。然後把碗筷收拾幹部再去休息。”

遠遠一望山崎冷笑著正盯著這裏,隻得又坐下來。千代子滿臉歉疚,緊低著頭,把桌上的飯一碗一碗收進她的托盤裏,嘴裏不斷的低聲念叨著:“非常抱歉,真對不起……”飯都擺進盤子。她指指每人麵前的湯:“這個,我一會兒隻拿碗走就可以!”

“屌!”張巨把眼睜得象鈴擋,拿起眼前的湯碗,朝牆根扔過去。咣啷一聲,把全屋人都驚動了。

虎子在生氣,委屈。想了多少種向山崎報仇的辦法,估計都實現不了,正在發狠的對著門口不出聲的說:“反正不能叫你如意,老子本來不賭博!你不是打嗎?偏賭!非賭不可!”這碗一打,把他從失神狀態中驚醒,看見山崎正氣洶洶的往這兒走,提高調門問:“誰?出了什麼事?”

這時千代子剛好走在他麵前,就往側麵一站說:“請原諒,我裝的碗太多,掉到地上一個!”

“賤種!”山崎抓住千代子的頭發,前後拽了幾下,“下流坯、叛賊骨頭、小騷貨……”

千代子一聲也不響,讓他拽完,等他走開,才低頭默默走向廚房。

人們陸續放下筷子,等著聽口令念飯後的禱告詞。挨著張巨坐的是同一個部、硝酸鉀車間的工人宋玉珂。此人三十來歲,寡言少語,在華工中頗有信譽,他拉了一下張巨的衣服說:“收桌子時注意我們班的碗!”張巨往旁邊一看,有幾個人正把故意剩下的兩口飯,倒在菜湯裏。他感激的捏了一下宋玉珂的手。

張巨在賭博打架方麵翻臉無情,可在這些事上他另有原則。收拾碗筷時,他向班裏其他人說:“老宋班上的人挺講義氣,你們吃罷。”他自己卻走得遠遠的,到別的桌上收拾碗筷,同時把撒在桌上的飯粒,剩在碗裏的湯底貪饞的往嘴裏放。這點東西下了肚,不僅沒有解餓,反勾起了更強烈的食欲。一回住室,他就罵著山崎的祖宗,脫下身上的協和服褂子,舉著說:“誰有白薯,黃豆?我換,五合豆我就換。”

誰也沒有答碴。他走到韓有福的床前。一把掀開了他的被子。韓有福果然假裝睡覺,蒙在被裏偷偷吃黃豆。張巨說:“講講義氣,換給幾合。”

韓有福個子矮小,長相象個猴子,可不知用什麼辦法勾搭上了個寡婦。那寡婦總給他吃食。這屋的人也就常丟東西,毛巾、肥皂,洗了晾著的線襪,打了補釘但還能穿的舊褲子,一轉眼就不見了。過些天人們發現染了黑色,穿在那寡婦身上。那寡婦不承認是韓給她的。大家既恨韓有福,又沒招治他,所以張巨敲他竹杠,誰也不出來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