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按會社和勞工協會訂的合同,華工每個月有一天休息日。兩個月發一次零用錢。休息日上午,允許外出兩小時,由日本教官帶領,列隊走到中岩百貨公司門口,宣布活動範圍,東不超過車站,西不超過眼鏡鋪。隻準在這條街上行走,不準到其他地方去。在這段區域內,有一個電影院,一個打汽槍、射箭的遊樂坊。一個隻賣代用食的小食堂,外加一個舊書鋪。按理說兩月一次的零用費,可以看一次電影,外加吃一頓“代用食”,或者既不看也不吃,而買一頂代用品戰鬥帽。可是有人早把一年的零用費預先輸光了,也有人輸了飯拿錢來頂賬。他們就放棄這一月一次上街的機會,躺在鋪上去睡覺。贏了錢的主兒則可以在休息日小小的樂乎一陣。中原、山崎等勞工協會的人,把華工看作牛馬,抓住一點理由就瘋狂的打罰。會社方麵隻是要華工安心出力,隻要有利生產,不反對給他們點自由活動的餘地。

陸虎子輸給韓有福五碗飯,隻餓了一頓就草雞了。答應用這月的零用錢來頂那兩碗飯的賬。別人去玩,他在鋪上睡不著,雖然沒錢,還是跟大隊一起到了街上。

虎子不想上百貨公司。那時的百貨公司,把兩層樓的商品捆到一塊,也沒有今天“伊勢佐木町”最小的商亭東西多,又都是些中國人用不著、日本人也未必有用的東西,什麼紅木手杖啊,坐在火車上放胳膊用的吊板啊,念佛用的數珠啊,見鬼,肚子餓得咕咕叫還能坐穩了念佛嗎!他要有錢,當然是先去食堂排隊,吃一盤豆腐渣,然後到打汽槍的那裏打五發子彈,把木製的活動靶人想象成山崎或是大牙——大牙是幹燥爐的工人,退伍軍人。長一雙獠牙,總吹他在中國一次拚刺刀就殺了三個中國兵,虎子問他既然這樣你怎麼少了一條腿呢?他就用罵街代替回答。他也許去看一場電影,那要看這片子裏有沒有中國人。這些片子當然是宣傳侵略的、吹噓日本軍隊“赫赫戰果”或是“王道樂土”的。要在中國演他絕不看,看了要罵祖宗,可在這裏他看,隻為了看看裏邊的中國人,中國房子。他會拋開那些反動的劇情單為裏邊出現一個城門樓,一副正幹活的剃頭挑子掉眼淚。有一部片子裏竟然出現了京戲,李萬春唱“古城會”,賣瓜子的,扔手巾把的……老實說,他在農村長大,並沒見過這些場麵,可是他覺得親切,溫暖,象是一下子回到了祖國。他一邊看一邊鼻子發酸。熱淚止不住往外滾。

可是今天他沒有錢,隻能在街上閑蕩。他先到一個占卦棚前,看那白布幔帳上畫的十二生肖。日本人也屬雞、屬狗、屬猴,真有意思。他因為年紀小,中原等人常在他下班後派他出來幹點雜事,或是給醫院裏住著的傷號送飯,或是去拉配給的煙草、石堿之類用品。每次從這門口過,他都站下來看一會。這老頭有人來時裝神弄鬼,沒有人時倒還滿愛搭理人。有一次虎子去醫院送飯,中途下起雨來,他到老頭的卦棚避雨,老頭閑極無聊,競請他進去坐下笑著說:“算一卦嗎?”

“不,我沒錢。”

“小朋友,我不要錢,喏,你想問什麼?”

“我?老爺爺,你看我還能回國嗎?”

老頭推過一個木頭圓盒,把他的左手按在上邊,嘰嘰咕咕念了一陣,把盒一翻,倒出塊烏龜殼,左看右看,還拿指南針對來對去,笑著說:“回得去,可是你不能在日本娶新娘子,娶了新娘子就回不去了!”

今天是星期天,屋裏人熙熙攘攘,他沒進去打擾老人。回過身來又看一個警察罵一個流氓。街上青年很少,這卻是個青年。男人都剃了軍人式的光頭,他倒留著長鬢角大背頭,紅襯衣,西裝褲,腳上一雙下馱竟有半尺高的橫木。那樣子十分顯眼,警察隻是罵他,並不象要帶他走,沒什麼意味,他又轉向眼鏡店去。

眼鏡店也是虎子每次必去的地方,並非他對眼鏡有什麼特別愛好,是因為宣布了那裏是最遠界線,不走到那兒就辜負了自己這點行動權。那眼鏡店星期天也不大有人來,櫃台裏擺的幾副眼鏡半年來動都沒有動過,誰也猜不透店主吉田老頭靠什麼吃飯,什麼時候經過他門口,都看見他抱著個舊吉他,有時坐在店內櫃台邊,有時索性坐在店外石墩上,彈的也總是一個調子:“馬車呀慢慢的走,慢慢的走……”這馬車一直到陸虎子回國,也沒走到目的地。

虎子走到眼鏡店門口,看到有道在吉他聲中正從店內出來,一邊走一邊把他新換的眼鏡摘下來戴上,戴上又摘下來的試驗、欣賞。虎子招呼聲:“先生。”

“陸,你也買眼鏡嗎?”

當然知道他不會買眼鏡,有道是喜歡逗一兩句笑話的,這時從身後走來一個老婦人,背上背著很大很重的一竹筐白薯,左右手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走幾步把口袋放到地上歇一歇,碰到電杆就把竹筐擠在上邊喘口氣,恰好在距離有道他們不遠的一棵電杆旁,竹筐的背帶斷了,白薯土豆撒了一地,老太慌慌張張放下包袱去卸竹筐,這時一輛人力車拉過來,當當的響著腳鈴,車伕走的很快,一時刹不住腳,粗聲粗氣的說:“快把包袱拿開,我站不下來呀!”有道趕緊招呼虎子一齊去挪包袱。人力車過去了,隱隱聽到車上一個女人在罵,那女人梳著高髻,穿著青蓮紫色和服,背著金線織錦的繈褓“注釋2”,看樣是個藝妓到哪裏去應召的。

吉他彈奏出的那輛馬車停住了,吉田大爺出現在門口,撒開兩手,吃驚地說:“渡邊太太,您這是怎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