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 / 3)

他最討厭韓有福,一見麵就把大拇指夾在食指和中指縫裏朝韓有福鼻子上伸。他見韓有福跟別人一起幹活總偷懶耍滑,就故意讓陸虎子和他推卸一台車,並對虎子說:“你小孩,少幹一點可以,叫他多幹!”

近來煤炭供應不足。電壓忽高忽低,爐溫也不穩定。應當上一爐出的半成品沒有按時出來,就兩爐擠在一起出來。象一間小房大小的車,一次就出十二車。每車有一百多板幹燥了的碳酸鎂硬塊。這上千板的幹料就靠七個華工和一個日本工人由爐內推出,運往粉碎室,把板抽出,把料卸掉。車推進過濾室,把板碼成垛、再裝上濕料推回爐內,熱風滾滾,粉塵飛揚,人們真象在“神曲”所描述的“旋風地獄”裏受刑罰。大牙掄著根鐵鍬把,不斷的叫喊:

“快一點,快一點!想挨棍子嗎?”

連村岡都忿而不平,他說:“你們中國人該倒黴,為什麼當初不把他另一條腿斫斷?”

虎子剛還完韓有福五碗賭賬,韓有福又攛掇他玩“十點半。”虎子一時心活,竟又輸了五碗,為此決心一口氣還上賬、至死不再賭博。恰好配給煙草,他把一包煙和一本卷煙紙給韓有福頂了三碗飯,昨晚今早一口飯沒吃,把賬還清了,這時身上就發軟,卸一板料,要喘幾口氣。韓有福抱怨說:“跟你幹活真倒了黴,得替你幹一半!”

“你放屁,我今天肚子空,多少慢點,平時比你少幹了嗎?”

華工們就說韓有福:“都是中國人,他個孩子家,飯又讓你哄去吃了,比你少幹點又算什麼?”

“飯是我贏的,我輸了不也一樣給他嗎?”

這時有人輕輕打了口哨。通知“勤勞部”的人到了。刹時鴉雀無聲,隻聽乒乒乓乓卸車的聲音,滿屋子都被白色粉塵彌漫住,眼都睜不開。“勤勞部”是軍方派駐廠內監視工人的部門,有權拘留、拷打工人。他們不時的騎上車到華工們幹活地方巡視。韓有福憑直覺那人就在他身後轉悠,就把上衣一脫,一次兩板兩板的往下卸料,一會兒工夫渾身上下就掛滿了白粉,象個長滿白毛的猴子。“勤勞部”的巡查員並沒理他,拍了一下虎子的肩膀,把他叫到了屋外去。

“小孩,你每天新聞都看嗎?”

“看,可是我不認字,光看畫。”

“唔,東京被轟炸的照片看見了吧?”

“看見了。”

“怎麼想?高興呢?不高興呢?”

“我想炸彈可別掉在我頭上!”

“你聽他們說什麼話了?”

“誰?”

“中國人,你的夥伴們。”

“他們說餓的慌,能找到吃的才好!”

“不是,說轟炸的事!”

“沒聽見!”

“你說蔣介石好,汪精衛好,還是共產黨好?”

“興亞寮沒有叫這名字的人呀?是日本人嗎?我不認識。”

不,共產黨不是一個人……

“先生,我聽不懂這麼複雜的日語。”

巡查撿起一塊碳酸鎂,在水泥地上寫了“共產黨,毛澤東幾個字。嗯?”

“我不認字,你畫個圖吧!他們什麼樣?”

巡查想了半天,在地上畫了個斧頭鐮刀圖案。

“明白?”

虎子點頭說:“明白!這是幹燥車的掛勾對吧?這樣的不好使,方頭的好使……”

“混蛋,滾,豬!臭狗屎!”巡查踢了虎子屁股一腳。把他攆走又把韓有福喊了過來。遞給他一支煙:“韓,你幹活很好。”用打火機把煙給他點著了。

“謝謝先生。”韓有福琢磨他要拉什麼屎。

“聽說你有女朋友了,很快樂吧?”

韓有福腿打哆嗦了。極力裝出笑容說:“我的朋友很多,男的女的都有!”

“不用害怕,你隻要幹活好,思想純正,我不管閑事。”

“……”

“最近戰局不大好啊!”巡查歎口氣說,“塞班島玉碎了東京轟炸了,美國飛機常常來!”

“先生,一意一心,聖戰必勝!”韓有福一邊說一邊心裏想:“你小子也有害怕的事呀,咱們心裏有數吧!”

“對的,日本必勝,我們神風特攻隊,一人一機就拚掉美國一艘軍艦,美國的軍艦有限,我們的武士無數。”

“我完全相信。”

“可是你們的人都相信嗎?嗯?沒有人說什麼壞話嗎?”

“沒有聽見。”

“你注意一點,報告給我,女朋友的事沒關係。現在的工作太辛苦了,車間工具倉庫需要人,我可以幫忙調你去。”

“我一定努力。”

韓有福心說,你又錯打了主意,我老韓為人滑頭點兒,可不至於出賣中國人,這點還能把握住。

韓有福回車間,貨已卸完了,人們正推著車往過濾室去。他見車子都推過了出料口,沒人看見他回來,就抓起自己上衣,急忙溜出車間往海邊走,裝濕料時,大家合裝一台車,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不容易發現,發現了可以說巡查找他談話沒談完,樂得抓這個空子去海邊打個盹。碰巧還能會一下花枝子。花枝子在海邊小鐵道上推軲轆馬,每到上夜班就和他在那些廢管子裏幽會。韓有福別的方麵機靈,可就是學不好日本話,除去生產上幾句必須的話,別的都記不住。花枝子也並不想學中國話,“談”戀愛這詞對他們倆不適用,好在要滿足人類天性的需要,談與不談並非關鍵所在。我們祖宗也不是先學會說話再延續後代的。所以到現在韓有福也不知道花枝子家住哪裏,有幾口人。他丈夫死在南洋群島,還是死在阿留申。花枝子對他熱得象一盆火,把頭埋在他胸窩裏哭,從牙縫裏省下食物送給他。他隻是覺得送上門的便宜不撿是傻瓜,她想男人想瘋了,願意倒貼,為什麼不幹呢。在華工中他不太隱諱這件事,有時候還故意講他們的事來炫耀。華工們當麵也說幾句逗趣話:“走桃花運了!”“回國不回國你無所謂了,反正在日本有人疼!”背後不罵他的很少,覺著他給中國人丟了臉。甚至有人指著他鼻子說:“跟野妓一樣,無非是翻個過兒罷了。”宋玉珂從不胡言亂語,有一次也正色說:“我替那個日本女人傷心。對你好了一場,你也該有點真心罷?怎麼拿她的癡情當笑話說?”韓有福做買賣出身,什麼下流地方都到過。聽宋玉珂這議論暗暗發笑,覺得這實在是個窮書呆子的見識。

過濾室這時忙得天旋地轉。因為一下出了兩班的車,不能按常規那樣生產了。隻得三個人負責裝一輛車,推進幹燥爐。另三個人在他們進爐時就裝另一台車。過濾器出料口要有兩個人把料整理好推上皮帶運輸機,另一個往出料口上放置托板,可是韓有福不見了。不論怎麼安排也少一個人手。大牙不敢停下工來去找韓有福,隻好自己去放托板,沒有幹完一車活,他那條好腿既累得支撐不住全身、那條斷腿又疼的他齜牙咧嘴,他就破口大罵,罵中國人都是混蛋,都是懶蟲,都該殺。大家本已累得夠嗆,一聽他罵全火了,七嘴八舌跟他吵。一吵手腳自然放慢,劈裏啪啦幾十板碳酸鎂全從皮帶運輸機上滾了下來,堆成了堆。大牙氣急,把機器停了,抄起鍬把要打人,張巨原沒參加吵罵,他心裏也在罵韓有福泡蘑菇,見大牙要動武,張巨火了,順手抄起一條鐵管子,攔住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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