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蓮花河在石頭胡同背後,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麵鬥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麵一努,有點掃興地衝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裏外兩間。裏間什麼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煙缸、硯台、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黑間屋門口鑽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麵孔、留著八字胡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呐!”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啊?”那五並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係,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賬!”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帳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齋主把賬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賬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上哪兒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裏找出本毛邊紙釘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煙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衝裏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裏走出個五十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歐,那是二手活。”
“什麼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願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麼說,隻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然,這古已有之。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象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那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窗戶紙,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後,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了“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鬥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象買黃瓜,反過來調過去看,再掐一口嚐嚐。您把內容看在肚子裏,放下不買了,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麼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裏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
“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了!”回身進裏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裏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