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裏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席底下壓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醃蘿卜,給聶師傅的白麵花卷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房給房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裏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裏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象個酒葫蘆,煙碟象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裏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討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裏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大驚小怪,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裏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幹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幹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地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在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裏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
“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構圖了。”烏世保把手停住,可是沒聽懂,直著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
“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說:“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裏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象一墩蘭草,右側象幾根竹子。自然隻是近似,並不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熟練地刮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隻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還提一句舊詩,並署了個“長白舊家”的代名。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雕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異秉,令人羨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入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兩噴嚏,這才笑著說:“好幾天了,這兩噴嚏就一直想打打不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我等著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識字,怕我叫您念三國?”烏世保說:
“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撮,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入腦際,兩個噴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裏的銀子,叫堂官抓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裏換上官中的衣裳,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裏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時在堂官麵前口中要呐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牢,值個麼?”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官長應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呢!不許屁眼裏夾銀子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裏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茄十八拍一拍詞意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麵談一次。聶師傅奉命到府裏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隻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裏來了。已經過了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