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灶是個肯努力的少年,他回家之後,尋出自家的荒田,努力耕種。有餘力就幫人家種田,做裁縫。不上十年,他居然修葺了村裏一間未燒完的磚屋,娶了一個妻子。夫妻都能苦做苦吃,漸漸有了點積蓄,漸漸掙起了一個小小的家庭。
他們頭胎生下一個女兒。在那大亂之後,女兒是不受歡迎的,所以她的名字叫做順弟,取個下胎生個弟弟的吉兆。隔了好幾年,果然生了一個兒子,他們都很歡喜。
金灶為人最忠厚;他的裁縫手藝在附近村中常有雇主,人都說他誠實勤謹。外村的人都尊敬他,叫他金灶官。
但金灶有一樁最大的心願,他總想重建他祖上傳下來,被長毛燒了的老屋。他一家人都被殺完了,剩下他這一個人,他覺得天留他一個人是為中興他的祖業的。他立下了一個誓願:要在老屋基上建造起一所更大又更講究的新屋。
他費了不少工夫,把老屋基扒開,把燒殘磚瓦拆掃幹淨,準備重新墊起一片高地基,好在上麵起造一所高爽幹燥的新屋。他每日天未明就起來了;天剛亮,就到村口溪頭去揀選石子,挑一大擔回來,鋪墊地基。來回挑了三擔之後,他才下田去做工;到了晚上歇工時,他又去挑三擔石子,才吃晚飯。農忙過後,他出村幫人家做裁縫,每天也要先挑三擔石子,才去上工;晚間吃了飯回來,又要挑三擔石子,才肯休息。
這是他的日常功課,家中的妻子女兒都知道他的心願,女流們不能幫他挑石頭,又不能勸他休息,勸他也沒有用處。有時候,他實在疲乏了,挑完石子回家,倒在竹椅上吸旱煙,眼望著十幾歲的女兒和幾歲的兒子,微微歎一口氣。
順弟是已懂事的了,她看見她父親這樣辛苦做工,她心裏好不難過。她常常自恨不是個男子,不能代她父親下溪頭去挑石頭。她隻能每日早晚到村口去接著她父親,從他的擔子裏捧出一兩塊石頭來,拿到屋基上,也算是分擔了他的一點辛苦。
看看屋基漸漸墊高了,但磚瓦木料卻全沒有著落。高敞的新屋還隻存在她一家人的夢裏。順弟有時做夢,夢見她是個男子,做了官回家看父母,新屋早已造好了,她就在黑漆的大門外下轎。下轎來又好像做官的不是她,是她兄弟。
(三)
這一年,順弟十七歲了。
一天的下午,金灶在三裏外的張家店做裁縫,忽然走進了一個中年婦人,叫聲“金灶舅”。他認得她是上莊的星五嫂,她娘家離中屯不遠,所以他從小認得她。她是三先生的伯母,她的丈夫星五先生也是八都的有名紳士,所以人都叫她“星五先生娘”。
金灶招呼她坐下。她開口道:“巧極了,我本打算到中屯看你去,走到了張家店,才知道你在這裏做活。巧極了。金灶舅,我來尋你,是想開你家順弟的八字。”
金灶問是誰家。
星五先生娘說:“就是我家大侄兒三哥。”
“三先生?”
“是的,三哥今年四十七,前頭討的七都的玉環,死了十多年了。玉環生下了兒女一大堆,——三個兒子,三個女,——現在都長大了。不過他在外頭做官,沒有個家眷,實在不方便。所以他寫信來家,要我們給他定一頭親事。”
金灶說,“我們種田人家的女兒那配做官太太?這件事不用提。”
星五先生娘說:“我家三哥有點怪脾氣。他今年寫信回來,說,一定要討一個做莊稼人家的女兒。”
“什麼道理呢?”
“他說,做莊稼人家的人身體好,不會像玉環那樣癆病鬼。他又說,莊稼人家曉得艱苦。”
金灶說:“這件事不會成功的。一來呢,我們配不上做官人家。二來,我家女人一定不肯把女兒給人做填房。三來,三先生家的兒女都大了,他家大兒子大女兒都比順弟大好幾歲,這樣人家的晚娘是不容易做的。這個八字不用開了。”
星五先生娘說:“你不要客氣。順弟很穩重,是個有福氣的人。金灶舅,你莫怪我直言,順弟今年十七歲了,眼睛一,二十歲到頭上,你那裏去尋一個青頭郎?填房有什麼不好?三哥信上說了,新人過了門,他就要帶上任去。家裏的兒女,大女兒出嫁了;大兒子今年做親,留在家裏;二女兒是從小給了人家了;三女兒也留在家裏。將來在任上隻有兩個雙胞胎的十五歲小孩子,他們又都在學堂裏。這個家也沒有什麼難照應。”
金灶是個老實人,他也明白她的話有駁不倒的道理。家鄉風俗,女兒十三四歲總得定親了。十七八歲的姑娘總是做填房的居多。他們夫婦因為疼愛順弟,總想許個念書人家,所以把她耽誤了。這是他們做父母的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他今天很有點躊躇。
星五先生娘見他躊躇,又說道:“金灶舅,你不用多心。你回去問問金灶舅母,開個八字。我今天回娘家去,明朝我來取。八字對不對,辰肖合不合,誰也不知道。開個八字總不妨事。”
金灶一想,開個八字誠然不妨事,他就答應了。
這一天,他從張家店回家,順弟帶了弟弟放牛去了,還沒有回來。他放下針線包和熨鬥,便在門裏板凳上坐下來吸旱煙。他的妻子見他有心事的樣子,忙過來問他。他把星五嫂的話對她說了。
她聽了大生氣,忙問,“你不曾答應她開八字?”
他說,“我說要回家商量商量。不過開個八字給他家,也不妨事。”她說,“不行。我不肯把女兒許給快五十歲的老頭子。他家兒女一大堆,這個晚娘不好做。做官的人家看不起我們莊稼人家的女兒,將來讓人家把女兒欺負煞,誰來替我們伸冤?我不開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