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白發很早就有了。當然這也可能有遺傳因素,舅舅和弟弟也都年紀輕輕地就有了白發。如今母親的白發似乎反倒少了許多,可當染發劑褪掉後,那仿佛從天而降的一頭灰白更令人觸目驚心,我的心也每每掠過一陣陣傷感。這兩年母親不用染發劑了,說看到書上說那東西傷頭發傷身體,我以前就說過她不聽,不過母親這樣滿頭白發還真有些讓我不習慣,原本看上去顯得年輕的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我現在是一頭烏發,短短的,可一位同事在仔細看過我的頭發後,卻說我這樣的頭發老了會很容易變白,我想到那時我真的就和母親一樣了。
母親很靦腆,不善說話。這我早就知道,但我一直都不覺得,因為我和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兒時她給我們洗臉時都會一邊給我們講她童年在大山裏的故事,聽得我們都睜大了眼睛忘記了洗臉,擰幹了的毛巾在她手上也冷了又重新放進熱水中打濕再給我們洗。從我們家去河邊的路上有一位母親同事的家,母親去洗衣時遇上這位同事就會說個不停,洗衣的時間也大為延長,她洗衣本來就慢,這樣一來簡直就讓在家中等待的我們覺得有些漫長。初到我家的同學都說母親少言寡語,我大為驚訝,自己有時還嫌她太囉嗦,怎麼在外人眼裏她竟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呀?但想想我自己不也是這樣的嗎?和熟悉的人說個沒完,見到陌生人則張口結舌甚至臉紅心跳,不過我還是不覺得,隻是在自己的體驗中想像母親的靦腆。真正感覺到這點是近幾年的事,甚至在我家裏母親都常常顯得有些局促不安,話也很少,好像不知道說什麼好,每次都是我挑起話頭和她聊起來,她的話才開始多起來。母親那個年齡的人讀過書的很少,師範畢業的就更少了,母親告訴我,年輕時她也曾有機會走出校門進機關的,但父親不同意,對此母親不無怨尤,不過她隻和我說過一次。我有些驚訝,同時也為母親感到慶幸,因為就我自身的經曆而言,像我和母親這樣的性格在機關裏,在所謂的“官場”裏是多麼地不適合,內心常常要忍受多少折磨。我知道,母親當老師心裏也有過很多折磨,她常常麵對學生的不聽話無可奈何,但她又不是那種會發脾氣的人,有一次實在太生氣了,也隻是把粉筆盒扔在了地上,坐在第一排的我趕緊去幫她撿起來,我看見很少流淚,即使和父親吵架也不流淚的母親眼睛裏竟然有淚花閃閃。她更要經常麵對“茶壺裏煮餃子,有話吐不出”的煩惱,老實說,母親絕對是個稱職、敬業的好老師,但她卻不是我心目中的好老師,她甚至還沒有民師出生的舅舅的課講得生動。我不知道母親的理想是什麼,我隻關心自己的理想,我知道母親一直都希望我成為一名醫生,大約是因為她自己身體不好的原因吧,但我從小就不想當醫生,我覺得自己是個不細致的人,我害怕我的粗心會給病人帶來致命的傷害。我一直夢想著成為一名教師(母親大約也是知道的),隻是不想隻考個師範,我想考師大,而且是北師大,但是沒有想到高中以後我的學習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高考時隻考上了一所中專,我沒有再堅持我的理想,但畢業分配時還抱著一絲希望,自己跑去教育局要求改當老師,還當場寫了申請報告,後來就沒了音信,隻有無奈地去了機關。可是幾年以後我無意中得知,當年我之所以沒改成當老師,與父母的暗中阻攔有關,我頗為驚訝,父親還好說,可母親怎麼也會不同意?難道她不願意我從事和她一樣的職業?真的像有些人說的那樣:幹一行怨一行?可我從來沒聽母親說過,母親把一切都藏在心裏。
母親是一個不善於表達感情或者說是一個不習慣於表露感情的人。雖然我小學高年級時曾和母親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也喜歡和母親呆在一塊,喜歡和母親說話,但其實我和母親很少單獨麵對,更少有身體的親密接觸,這也在我身上有體現。即使和再要好的朋友在一起,我也隻是習慣和她肩並肩地走在一起,有一次,一位並不是很要好的同學竟然挽住我的胳膊走了一段路,讓我感覺很是別扭,到達目的地後她才鬆開,我感覺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前些天和母親一同上街,我情不自禁挽住了母親的胳膊,我看見母親的表情竟然有些不自然和不自在。說來慚愧,記得學生時代寫作文,我寫過很少在家的父親,也寫過長我四歲的大哥,卻似乎從未寫過母親。其實,我與母親的感情是最深的。
也許正是因為母親在我心中無處不在,所以我無法表達,或者說不習慣於表達,甚至也不習慣於接受這種表達。直到現在我都不太敢看父母尤其是母親的來信,接到母親的信我總是又驚又喜卻又總是不敢一下子拆開看。這不敢的原因就是每次看母親的信總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信中除了平常的問寒問暖外,還總有些表達感情的文字,這些感情當然是真實的,我也能理解,但卻感到不習慣,正是這種不習慣讓我有種說不清楚的怪怪的感覺吧。
那是在一個大城市的街道上,長大的我振作起精神,瞅住過往車輛的空隙正準備穿行到馬路對麵去,媽媽卻扯住了我,連聲說:“等等,等等,小心,小心!”我真是不懂,記得多年前在川流不息的黃浦江邊公路上,年幼又是第一次到大城市的我怎麼也不敢橫穿到對麵去,是急壞了的媽媽和另一個同行的老師將我連拉帶抱著過去的。事後我很為自己的怯懦慚愧,可現在媽媽是怎麼了?連我都不怕了,她怎麼反而這樣遲疑了?何況這條街上的車子根本不算多呀。
可是近幾年特別是到縣城來的這幾年,我發現自己對此依然害怕,甚至比以前更恐懼。我一直都不喜歡城市,小時候覺得城裏唯一讓我羨慕的就是有書店,隨母親到一些大城市去時,總想看看那裏的書店,我想那一定很大很大,但卻一直沒去成,因為同行的人沒有一個和我有此共同的願望。我不喜歡城市的喧囂,但到縣城來的這幾年也很快習慣了,畢竟小縣城的喧鬧程度也要好許多,隻是對於過馬路卻越來越恐懼,出差到大城市最大的恐懼也在此,我害怕那疾馳而來的汽車還有摩托車,我覺得它們隨時都會撞在我身上,隨時都會把我的身體碾成血肉模糊——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也許我是越來越像母親了?
其實我還是與母親有很多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母親有四個孩子,有一大堆做不完的家務,還要教書,而且父親在外工作經常不在家,而我雖然和母親一樣不善家務,幹活慢,但我隻有一個孩子,和丈夫廝守在一起(原來兩地分居我就一個人住在鎮政府吃食堂,更輕鬆),在機關工作,比母親輕鬆多了,而且我還比母親懶,遠不及她的清潔和勤奮程度,但到現在也沒見我有什麼成就和追求,不論是職業還是愛好的文字,現在的我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而年少時的我看到母親整天埋頭於家務竟然埋怨她沒了自己的追求,或者職業或者愛好。母親曾經很喜歡看書,也給我從小就購買和訂閱了不少書籍,她自己原來也一直訂閱《八小時以外》、《中國婦女》等雜誌,這在鄉村是極其罕見的,我想我對書籍的熱愛就是這樣被培養起來的。待我稍稍長大後,一次和母親一同去逛書店她有些嫌我買書花多了錢(母親一直都很節儉),我忍住沒再買,可她自己卻忍不住又買了幾本,我當時還有些生氣呢。母親的文字功底也很不錯,剛參加工作就在北京的《輔導員》雜誌上發表過文章,但是後來就沒見她寫過什麼了,看書的時候也很少,她訂的雜誌大都被我拿來看了。我知道她是真的沒有時間,早上常常顧不上吃早飯就要趕去學校上課,中午放學回來要給我們做飯還要洗衣服,晚上吃過晚飯又要趕去學校辦公備課,星期日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她又要洗洗曬曬,打掃衛生,母親又是個手腳很慢的人,可想而知她有多忙了。記得小時候每次聽說父親要回來,母親總是一陣慌亂,因為父親特別愛整潔,看到一點髒亂就容易發脾氣,而母親這麼忙碌,我們四兄妹又這麼不懂事,家裏不可能弄得那麼幹淨,所以她得趕緊收拾,父親還常常喝醉酒,而且都要到半夜時分才嘔吐,這就更苦了母親。我到現在也不會紮辮子和織毛衣,因為母親從來都沒有教過我,也不記得她給我紮過辮子和織過毛衣,倒是她幾位同事阿姨給我織過幾件。原來我以為母親也不會,後來看到兩張舊照片,一張是母親師範畢業時的合影,一張是她一個人的,都留著長長的辮子,那張她一個人的照片是個特寫鏡頭,就像現在的黑白藝術照,烏黑的長辮子搭在一張燦爛的少女的笑臉旁,真美!家裏也有毛線針,隻是我從來沒見母親用過。母親太忙了,她每次都是踩著上課鈴聲,一路跑著進學校的,在學校和我們家的老屋之間,母親總是奔跑著——她實在是太累了,輕鬆悠閑的我現在就已經失去了追求理想的激情,何況那麼忙那麼累的母親?再說我從來都不知道母親的理想是什麼,雖然我和母親常常有很多話,但我們很少在心靈和情感上溝通過,這本來就是艱難的事,況且我們一直都不習慣這樣的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