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2 / 2)

“我是死過幾回的人了,說這些有什麼用。”二愣子看了一眼爹,怕說出來爹傷心,“不過,你們真想聽,我就告訴你們。”

“你說吧。我一把老骨頭,什麼都能經受得住。”二愣子的爹想知道苦命的兒子遭受的苦難。

“那我講給你們聽。”

“在牢裏,四痞子給我和三姑好酒好菜吃,我們知道自己沒有活頭了。事已至此,我們狠狠地罵了四痞子一頓,也美美地吃了一頓。我們知道,四痞子對我倆看管得很緊,外麵的人根本沒有接觸我們的機會,搭救是我倆想都不敢想的事。我們一起被日本人和警備隊拉出牢房,押著去執行死刑,我不怕,三姑也不怕。人生一世,總有一死,好死賴死,反正是一死,沒什麼。我們被押到街上,看到街道兩邊黑壓壓的人,我心裏想,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一死嗎?我又想,人群裏可能有我認識的人,臨死前能看到一個熟人,也是一個安慰,可我怕看到我的爹娘和婆姨,怕他們傷心。”

二愣子的爹抽泣起來。

“我們被那些狗日的推著往前走。我四處尋找認識的人,卻沒看到一個眼熟的人,我有點失望。我心裏嘀咕,怎麼就看不到一個熟人?不可能。我一邊走,一邊搜尋,突然在不遠處的人群中看見了三兒子。我剛想喊,我要走了,回去告訴我爹娘,別傷心,結果被身後的警備隊打了一槍托,一個趔趄,我幾乎被打倒。我回頭,想再看一眼三兒子,卻沒了他的影子。這時,我心裏想,總算看到一個熟人,我死無遺憾了。”

二小在唏噓。

二愣子看了一眼二小,繼續說:“快到大拐角的時候,突然下起大雪來,紛紛揚揚,從來沒有看見這麼大的雪。我心裏有點悲傷,怎麼不是一個大晴天呢?大晴天,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去死,死後也幹幹淨淨的,多好。如果下一場大雪,死後衣服會濕不說,家裏人往回拉屍體也不方便。也罷,這由不得自己,聽天由命吧。又一想,漫天大雪,說明我們的冤情大,感動了天地,老天爺為我們鳴不平。”

“你是自己跑出來的,還是三兒子救出來的?”二小問。

“三兒子救出來的。”

“哦。”

“我們被押到大拐角,驟然風雪大作,天地不分。我好像被嗆了一下,正要咳嗽,聽見槍聲炸彈聲響成一片。這時,我被身後的日本人拽緊了身上的繩子,繩子勒得我生疼。突然,我聽見身後的日本人嗨了一聲,倒下去了。接著,又聽見嗤的一聲,我身上的繩子也鬆了。這時,我聽見有人壓著嗓子喊:‘快點跟著我跑!’我聽出這是三兒子的聲音。眼前一片白,雪花遮著眼,我被三兒子拉著在人群中亂竄。不知道跑了多久,我被拉進一個門洞,鑽進一個院子,然後被扔到一個黑洞洞的地窖裏。”

“你的命真大!”二小感歎。

“蹲在地窖裏,凍得渾身發抖,我強忍著。我摸摸自己的頭,不相信我還活著,不相信我會被救出來。冷不怕,總比死好受。不知道過了多久,三兒子打開地窖,跟我說:‘我們回家。’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居然可以回家了!”

二愣子臉上露出了笑意。

二愣子的爹和二小的臉上也現出了笑意。

“後來呢?”二小問。

“走出地窖,天黑了。三兒子說:‘趁著天黑,我們趕緊逃。’我倆摸著黑,逃出了縣城。走了沒有多遠,我實在走不動了,腿上像綁著兩塊大石頭,寸步難移。三兒子看我實在走不動,就背著我走。我們進了金花的旅店,三兒子招呼金花趕緊把我藏起來。金花一看是我,吃了一驚,說:‘你小子還活著!’接著,趕緊把我藏到驢糟底下。三兒子求金花找一頭驢,要把我送走。一會兒,金花找了一頭驢,三兒子牽著驢,我騎著驢,連夜趕到這裏。”

“三兒子呢?”二愣子的爹問。

“他把我安頓下來,說了一聲不要亂跑,日本人還會找你的,我會給你家裏報信,就連夜走了。”

“他去了哪裏?”

“不知道。他沒說。”

二愣子的爹這才知道,昨天晚上敲門的人,原來是三兒子派來報信的人,並不是什麼鬼。他想到三兒子的爹已經帶著全家逃走了,他心裏為三兒子著急,不知道三兒子是死是活。

“我得把三兒子活著的消息馬上告訴他爹,不然他娘會急死的。”二愣子的爹說。

“明天告訴他不遲,黑天半夜,跑幾十裏山路,不安全。他家為什麼逃走?”二小問。

“怕日本人找上門來。三兒子帶人劫場,日本人不會饒他。”二愣子的爹說。

“日本人也不會饒過你們,你們不妨出來躲避一下。”二小說。

二愣子的爹覺得二小的話有理,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對二愣子說:“你在這裏待著,我馬上回家接人。”

“趕緊去接。日本人是虎狼,隨時會來襲擊,我送你回去。”二小說。

“好。”二愣子的爹說。

二人拿著手裏的家夥,踏著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