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奴隸們的故事(1 / 3)

她靜靜地聽完了我的敘述。她不說話,她把頭又掉過去望海。她很久不回過頭來。

我也把頭掉過去看海,因為我的心開始熱得難受了,我沒有辦法使它安靜。我注視著海,海隻是咆哮,跳蕩,張著它的大口要吞食一切,從漆黑的洞裏時時噴出白色的浪沫,接連地發出如雷的響聲。

“海,難道人間許多不平的事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那許多使人傷心斷腸的慘劇都被你一口吞下去了?但是為什麼我的眼前還有那些景象呢?我的耳邊還有那些哭聲呢?海,你更猛烈地咆哮起來!把那一切都衝倒罷!”我按著胸膛對海說。海隻是用如雷的聲音回答我。

我猛然回過頭來,我看見她在注視我。我們兩個人的眼睛對望著,並不避開。我們這樣地望了好久。

她的眼光不再是我害怕的了。她的眼光簡直要照透了我的整個身子,燒熱了我的整個心。我如今也有了我的秘密,而且我的秘密也是和海的秘密有關聯的。現在在她的身上我看不出一個奇異的女人,我好象很久就認識她了。我們差不多成了互相了解的朋友了:我是一個席瓦次巴德,而她的母親也是一個猶太女人,她的楊和她的孩子又都是為著偉大的事業死去的。

“我現在終於找到一個人了,”她用清朗的聲音說。找到一個不是奴隸的人,可以把我的秘密交付給他。好罷,現在讓我告訴你,我的故事和楊的故事。

在太平洋上有一個叫做利伯洛的島國,就是楊出生的地方,我從小就跟著父母來到了這裏。這個島國和許多別的國度一樣,有幾個坐在宮殿裏發命令統治人民的酋長,有一些終日娛樂不事生產的貴族,又有一些從早晨勞動到晚上的奴隸。我的父親不是這個島國的人,他是到這裏來經營商業的,當然不能算在這三種人裏麵,不過他和貴族們很接近,而且他的地位比這三種人都高。他常常帶著母親和我去參加貴族府第裏的宴會或者茶舞會。貴族府第自然非常富麗,被邀請的人除了偶爾到場的酋長們外,大半是本地的貴族,或者外國來的高等人物。因為凡是從外國來的人,在這個國家裏都被人視為高等人物,受人尊敬。貴族們都以和外國的高等人物往來為榮,凡是貴族的宴會總少不了要邀請外國高等人物參加。貴族小姐自然高興和那些高等人物往來,而我們外國女人也常常被那些貴族少年包圍。我常常和一些貴族少年在一起,拿他們來開心。那時候我的確很快活。

每天晚上我總要跟著父母去參加貴族的宴會或者舞會。在那些地方,我們被奴隸們奉承、伺候。在那些華麗的廳堂裏,樂隊奏著流行的曲子,一對一對的男女不知道疲倦地盡情跳舞,或者歡笑地談話。有時候我被那些貴族少年纏得頭昏了,偷偷地跑到花園裏安靜一會兒。我便會看見一個少女在假山背後哭泣,或者一個老人在石凳上垂淚。他們看見我就躲開了,我也不去辨認他們的麵貌,因為那時候我是不屑於正眼看奴隸的。一些人在開心作樂,一些人在流淚哀哭,這樣的事在這裏太平常了,我也不覺得奇怪。常常在冬天我披著重裘讓那些貴族少年護送出來。就在府第的門口,剛上汽車的當兒,我看見一個穿破單衫的小孩跪在冰冷的石地上,一麵戰抖,一麵哭著討錢。他擋住了我們的路,因此常常被那些貴族少年不憐惜地用腳踢開。

差不多在每個貴族府第裏我都聽見奴隸的哭聲,在門前我都看見小孩在討錢。我們享樂,看著別人受苦,一點也不動心。

日子就這樣地過去了。在某一個晚上我有了一個奇怪的遭遇。這個遭遇正是造成現在的我的一個重要原因。這晚上我受不了那些貴族少年的糾纏,不等舞會終了,就借故一個人偷偷地逃了出來。我的汽車夫不在那兒。我看見月色很好,便自己把車子開走了。我駕駛的技術本來不好,在一條馬路的轉角稍微疏忽了一點,把迎麵來的一部人力車撞翻了,車子被拋了好遠,車上的人跌下來,汽車再從那個人的身上輾過。周圍響起了叫聲,是幾個人的聲音。我闖了禍以後,雖然知道巡捕不會幹涉我(因為在這個國度裏對於我們這班高等人物,巡捕從來不敢冒犯,我們的汽車輾死人,並不算是犯罪),但是我究竟有點心慌。我正要開著汽車逃走,車門忽然開了,一個青年的強壯的手腕抓住我的膀子,一句我可以懂得的話在我的耳邊響起來:‘你得下來!’

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所以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我隻看了那人一眼,就下了車。他是一個瘦長的青年,相貌舉動和那些貴族少年完全不同,我覺得他並不討厭。他引我去看那個受害的人,在街燈光下麵我看見了地上的血跡,和那個不象人樣的屍體。是一個女人,身子蜷曲著,她的全身都是血。

那個青年在和人力車夫說話。車夫撫著傷痕帶哭地對他訴說什麼。車夫說完了,他便用我可以懂得的話責備我,說這完全是我的錯,因為我不聽從巡捕的指揮,而且在車子轉彎時又開足了馬力。他又告訴我:這個女人是一個病婦,車夫正拉她去看病。她的家裏還有小孩,靠她做手工生活。車夫認識她,所以知道得這麼詳細。

那個青年嚴厲地對我說了許多話,他時時用手去指那個血汙的屍體。他的眼光是那樣可怕,那裏麵含得有很深的憎恨。我完全失掉了平時的驕傲。我甚至不敢正眼看他。我惶恐得差不多要哭出來了。結果,我承認了自己的錯,對他說了些解釋的話,我還答應負擔那個女人家裏小孩的生活費和教育費。

我就這樣地認識了他。我知道他叫做楊。他常常為了那些小孩的事情到我的家裏來。我們漸漸地就成了朋友。

和他成為朋友,這簡直是我夢想不到的事。他是一個貧苦的學生,而且和那班貴族少年不同,他簡直不知道怎樣討一個女人的歡心。他在我的麵前說話行動,好象完全把我當作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我是在貴族少年的包圍中過慣了貴婦人的生活的,我聽慣了諂諛奉承的話。然而對於這個完全不同的大學生,我卻一點也不討厭。他的話,我也願意聽,因為從那裏麵我知道了許多未知的事情,我開始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他的話,最初聽來,也許有點不入耳,但是漸漸地我便看出來它們並不是空虛的。他的每一句話都是有真實感情的。裏麵都有他的憎恨、悲哀和歡樂。自然歡樂是很少的,因為據他說‘在這個國度裏可悲和可恨的事情太多了’。

我認識了這個青年以後,我的生活也漸漸地起了一些變化。我不高興跟那些貴族少年往來了。我不再象從前那樣在宴會、茶舞會裏浪費光陰了。我對這些不感到興趣了。好象我的身體內有一種力量被楊喚起來了。我覺得我的身體內充滿了一種東西,須得發泄出來。我常常聽見我內心的呼喚,呼喚我去做一件有益的工作。

我開始讀著楊借給我的書,思索楊告訴我的話;有時我還跟他一起到奴隸們的住處觀察他們的生活。我們常常去看那個被輾死的病婦的小孩們。他們也住在奴隸們住的地方,由一個親戚照應著。他們的生活和教育的費用固然是我負擔的,但數目也很有限,並不能夠把他們從奴隸的境地中救出來,而同時我的父母已經表示不讓我繼續負擔這些費用了。

我是靠父母生活的。他們寧願我花更多的錢購買衣服和裝飾品,卻不願意我拿更少的錢去幫助受害者的幾個小孩。我的生活方式的變化以及我和楊的親密的往來,這都是我的父母所不滿意的。他們更不願意我跟那班貴族少年絕交。因此我常常跟父母爭吵。後來有一次我們吵得太厲害了,我受不下去,便從家裏逃了出來。

我對楊發生了愛情。我們兩個現在十分了解,而且有了同樣的思想。我的思想並不全是從書本上得來的,一半還是我跟著楊觀察、體驗實際生活以後的結果。

我脫離家庭是經過幾次躊躇以後才決定的。在那些時候,我的內心發生了大的鬥爭。我差不多每晚上都看見那個被汽車輾死的病婦的血汙的身體,和那些在奴隸住所裏麵的人的憔悴的麵貌,我的耳裏盡是呻吟哭泣的聲音。我的夢魘太多了,我常常從夢裏哭醒來,父母都不能夠安慰我。隻有楊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才能夠擺脫恐怖。在他的身上我找到了保護的力量。所以我的父母要我決定在他們和楊之間選擇的時候,我就跟著楊跑了。

楊的身世我完全知道了。他是一個奴隸的後代。他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兒。他在幼小的時候就經曆過了種種困苦的生活。以後他偶然得到一個好心的貴族的幫助進了學校受教育。後來那個貴族死了,他便靠著自己的努力,勉強支持下去。他常常是這樣的:上半天進學校去讀書,下半天去做奴隸。他困苦地掙紮下去,他成功了。他住在奴隸中間,他自己也還過著奴隸的生活,所以他得到奴隸們的敬愛和信任。

我從家裏逃出來以後,就和楊同住在奴隸的住所裏。我現在是他的妻子了。我脫下了貴婦人的服飾,穿上奴隸的衣服,我開始象奴隸那樣地在我們的新家庭裏操作。我和楊,和那些奴隸們分擔著愁苦與貧窮。我開始了解奴隸們,我已經懂得他們的語言了。

自然這種操作是我所不能勝任的。如果不是楊常常給我鼓勵和安慰,如果不是那些奴隸們給我真摯的同情和幫助,恐怕我早已跑回家去了。母親原先就料到這一層,她說:‘我相信你沒有勇氣跟家庭脫離關係,你出去不到一個星期就會回家來哀求我的寬恕。’

但是我終於忍耐著支持下去了。漸漸地我習慣了這種生活,而且在這種生活裏,在楊的愛情和信任裏,在眾人的同情和幫助裏,我感到極大的快樂。這是我從前做貴婦人的時候所不曾感到過的。

我和楊開始努力來改善奴隸們的生活:我們幫助他們求得知識,減少他們的困苦;我們使他們互相親愛,互相了解。我們的理想是,使他們全體變成一個大家族,用全體的力量來謀大家共同的幸福。

於是一種新的宗教起來了。楊和我並不是新宗教的創造者,我們不過是它的信徒。我們得到了一些忠實的幫助者,這都是楊的朋友和同學。

漸漸地新宗教在奴隸們中間傳布出去了。它已經得到了不少的信奉者。而且我們的努力也有了效果。奴隸們的生活已經略略改善了,困苦也稍稍減少了。我們正在高興我們沒有白費我們的光陰和精力。

然而另一種努力發生了。酋長,貴族,高等人物看出來新宗教的存在對他們的統治不利;他們知道奴隸的知識增加、奴隸的生活改善是對他們大不利的。因此他們便努力來製止新宗教的傳布,而且加強對奴隸們的壓製。這種努力的領導者中間有一個就是我的父親。

我們的努力橫遭摧殘了。奴隸們的境遇比從前更困苦了。他們如今簡直沉淪在黑暗的深淵裏。許多人因為不能忍受困苦而自殺,許多人被繁重的工作壓倒而病廢。整個島國被奴隸們的哭聲淹沒了。隻有在宮殿裏的酋長們,在府第裏的貴族們,在別墅裏的高等人物們才聽不見奴隸們的哭聲。每個奴隸在做完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以後,都含著眼淚跪在地上,虔誠地祈禱一個救世主降臨來解救他們。

在這些日子裏我們的生活是最痛苦的。每天晚上楊帶著疲倦的身體和陰鬱的麵貌回到家裏來,總要用拳頭打他自己的胸膛。我們不說話,彼此望著,兩個人的眼睛都被淚水潤濕了。在這時候周圍的奴隸們的禱告聲和哭訴聲高響起來,我們好象沉在血淚的苦海裏麵了。於是一種尖銳的哭聲突然響起來。我們知道又有一個或者幾個奴隸死了。

在這種時候我的楊常常抓起一把菜刀,或者拿了一支手槍,他要在深夜跑出去。他並不說話,但是我看見他的臉色,我就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事。我便死死地挽住他,不要他出去。我又苦苦地向他解說我們所負的責任。他的激情終於漸漸地消退了。他長歎了一聲,便把武器放下了。

然而我們並沒有絕望,我們仍然在困苦的環境中做那長期奮鬥的工作。我們,我和楊,還有楊的朋友和同學。

但是另一個大事變爆發了,這是我們完全沒有料到的。原來在那些高等人物中間起了糾紛。其中有一種自稱為高族的人竟然乘著島國奴隸們陷入苦海裏的時機,勾結島國的酋長和貴族派兵來占領這個島國的奴隸區域。高國離島國最近,所以在很短的時期中他們的兵艦就把島國包圍了,他們的軍隊就在島國登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