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現在我倒真使他的犧牲成為白費了!在他死後的這幾年,在楊死後的這幾年,我還沒有做出一件事來。提到這個我隻有心痛!
於是我掉頭去望海。海麵上是黑沉沉的一片,望不出一點兒邊際。東北角上有些高國兵艦不時在放射強烈的探照燈光。波浪洶湧,帶著巨大的聲音接連打擊海岸和沙灘。大部分的沙灘已經被淹沒了,但是海浪還在向前湧。我望著那個開始咆哮的海,我想起了楊的最後的遺言。我現在就要拿楊的身體來喂海了。我緊緊抱著他,在他的臉上狂吻了許久。終於我橫了心腸把楊的身體拋下海去。我看著他的身體在海麵上漂浮,突然被一個大浪卷了去就看不見了。我又把那個奴隸的屍體也拋到海裏去。在一瞬間,這兩個為自由犧牲的戰士的身體就消失在海裏了。
我許久望著海,我想從那裏看出一些變化來。然而那裏隻是黑沉沉的一片。海固然還在咆哮,還在顛簸,然而並不是那樣厲害,那樣凶猛,它決不能夠把奴隸區域淹沒。在吞食了這兩個為自由犧牲的戰士以後,海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一點變化。
我等了許久。海卻逐漸地變了顏色,天快亮了。我站在海邊,好象是做了一場大夢。楊的身體沒有了,那個奴隸的身體也沒有了。我的手上還有血跡。我覺得楊的血還在那裏燃燒。這不能夠是夢。我又回頭去望奴隸區域。那裏還被黑煙籠罩著。於是一幕一幕的慘劇又在我的眼前出現了。
楊的一生就這樣地完結了。除了在我的心裏和手上外,我再也找不到他的遺跡。我再注意地去看海。海麵似乎更平靜了。我不能夠知道海的秘密。我的心痛得厲害,我的精力幾乎因失望而消失了。
時候還早,可是我不能夠再留在海邊了。我便轉身回去,回到那開始活動起來的街市裏去。我先走到貴族區域。在紅木修砌的馬路上跪著一排一排的奴隸,他們在那裏禱告,在那裏呼籲。我的眼前盡是些愁苦的臉。我走過他們的身邊,幾個人拉著我的衣裙哭訴道:‘完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家,我們的親人,我們的一切全沒有了!我們以後怎麼辦呢?有誰來救我們?楊呢?我們的楊呢?他還活著嗎?他們不曾傷害他嗎?’從聲音裏,從麵貌上我都知道他們一夜沒有睡覺。他們大概已經在這裏跪了一個整夜了。
我咬緊嘴唇皮,過了許久,才吐出一句話:‘楊死了!’我還想和他們多談幾句。然而巡捕來了,來趕他們去服侍貴族和高等人物去。他們聽不到我的別的話,我已經把他們的希望打破了。
他們中間有幾個人還帶著眼淚回頭來望我,象要和我說什麼話似的,但也沒有說出來。我的眼光和他們的對射著。我忽然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們好象在說:‘如果將來有一天你來繼續楊的工作,你看,我們也會拋掉一切來跟隨你。’但是這樣的人太少了。大多數的人都低下頭不作聲,象牲畜一樣地被巡捕趕著向前走,趕進每個貴族的府第去,高等人物的別墅去,酋長的宮殿去。
我望著,望著,我的心裏充滿了憤怒。我看了看我的手,可惜兩隻手都是空的。我沒有武器。我隻得瞪著眼睛讓巡捕把他們趕走了。至於巡捕呢,他不敢看我,因為我究竟是一個高等人物。
我沿著紅木的馬路閑走,我想找到一個可以和我談話的人。然而馬路上異常清靜。每個府第和別墅的巍峨的大門關住了裏麵的一切。每一家門口都有一個巡捕站崗。在十字路口有兩個高等國度的兵士執著槍立在那裏。偶爾有一輛高國的鐵甲車在路中間馳過,或者一個高國兵士掮著槍在人行道上閑走。空氣是十分安靜,我萬想不到就在這附近的地方會發生這幾天來的大屠殺。我疑惑我是在做夢,我便想象著幾天以前的奴隸區域裏的景象。我向著奴隸區域走去,我以為我會看見我平時熟識的人和熟識的地方。
我走完了紅木的馬路,我便走進奴隸區域了。在交界的地方駐紮著一小隊高國兵士,我經過,並沒有被他們留難,因為我是一個高等人物。有幾個奴隸不知怎樣觸怒了他們,被他們縛在電線杆上痛打。
我走進去了。我信步走著,因為我已經辨認不出來街道了。我的麵前橫著燒焦的斷木和破瓦,堆得相當高。我站在瓦礫堆上,引目四望。沒有什麼東西阻攔我的眼光。完好的房屋都沒有了。到處都是瓦礫堆。有幾間房屋還剩了個空架子,裏麵完全是空的;有的房屋倒塌了,隻剩下一堵牆壁。有幾條街上還留著孤零零的幾間房屋。
我認不出哪裏是圓街,月街,雲街,池街。我胡亂走著。我踏著瓦礫堆,有些地方還有熱氣。我非常小心,怕踏著沒有爆炸的炮彈。在一堵牆壁下麵躺著一具屍體,身上塗滿了血跡,是新近被殺死的。離這屍體不遠,有一個女人的屍體,她仰臥著,我看見了她的臉。我認識她,這個年輕的女人。她的住處和我們隔得很近。她時常提著籃子幫我到市場去買菜,提著桶到廣場去提水。這個活潑可愛的少婦,她出嫁不到兩年,現在卻躺在這裏了。她的臉白得象一張紙,她的眼睛閉著。她的嘴微微張開,裏麵還有血在流。她的身子赤裸著,下身盡是血。我想喚她的名字,在平時我們太熟習了,我的腦子裏還深映著她的活潑的姿態。但是眼前的一切把我的幻象打破了。她躺在那裏,也不動一下。我不能夠再看她了。淚珠迷了我的眼睛,我把手按住胸膛,毅然往前麵走了。
在路上我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女性的聲音:‘裏娜,’好象那個女人在後麵喚我。我掉過頭,沒有一個人影。她的屍體靜靜地躺在那裏。忽然我被一個痛苦的思想壓倒了。我非常後悔,我悔恨我來遲了。我想要是我早來一些時候,我還可以把她救出來,我還可以使她免掉那慘痛的命運。然而現在太遲了。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的不是她的活潑的姿態,卻是她的流血的嘴。她的嘴張開,好象在叫著複仇。
我走在路上,我的腦子裏裝滿了複仇的思想。這個女人的死給我帶來更大的激動。楊死了,但是他把未完的事業交付與我,我還有安慰他的機會。至於這個女人,我拿什麼來安慰她呢?拿什麼來補償她所貢獻的犧牲,洗滌她所遭受的淩辱呢?她死了!我不能夠幫助她,不能夠拉她起來向她絮絮地宣傳我們的新宗教,說將來一切都會翻過來,被踐踏的會得到安樂,做奴隸的會得到自由。這些話如今都沒有用了。我無論做什麼事,說什麼話,都不能夠安慰她了!我憎恨,我悲痛。我覺得一種破壞的激情快要在我的身體內發生了。我想毀滅一切,把整個奴隸區域毀掉。不讓那些高國的占領者留下一個。但是我從什麼地方去找武器呢?
我走在路上,我用憎恨的眼光看周圍的一切。一隊高國兵士在瓦礫堆上走過去了。幾個奴隸躬著腰在瓦礫堆裏挖掘。一個老婦坐在她的成了廢墟的家門前低聲哭泣。另一個女人牽了兩個孩子找尋她的失去的丈夫。幾個老人一路上搖頭歎氣。最悲慘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他守著一具燒焦了的屍體痛哭,卻被一個高國兵士在他的手臂上戳了一刺刀。
我走著,一路上遇見不少的奴隸,都低著頭不說一句話,好象盡是些影子。一個奴隸帶著笑容恭敬地聽一個高國兵士說話;另一個高國兵士領著五六個奴隸在搬運東西。
我走到那些比較完整的街道。那裏駐紮著大隊的高國兵士。他們有刺刀,有手槍,有機關槍,有大炮。我看見一些奴隸在服侍他們,但裏麵卻沒有一個女人。
我又往前麵走,我走到最後的一條街。街上到處留著血跡,已經成了黑紅色。每一個人家都住了高國兵士,所有的大門開著,有些兵士在裏麵唱歌。我走過一家門前,我認得那是楊絕命的地方,但那裏也被高國兵士占領了。整個奴隸區域裏已經沒有一塊幹淨的土地了。便是屈服了的奴隸也隻得棲息在斷壁頹垣下麵,他們有的那一點東西也給高國兵士拿走了。更悲慘的命運在前麵等待他們。對於他們,我隻有憐憫。
我走出來,路上遇著幾個高等國度的軍官,他們興高采烈地談論著,每看見悲慘的景象,總要發幾聲笑語。他們好象在看演戲,沒有一點同情心。一個奴隸低著頭走,不留心撞到一個高大的軍官的身上,他連忙向那軍官謝罪,卻被軍官一腳踢倒在地上,那一隻沉重的馬靴!我看見那個人撫著傷痕,默默地掙紮,半晌爬不起來。然而軍官卻得意地對同伴說:‘這種奴隸真應該讓高國人捉來象豬一般地宰殺!’便揚長地去了。
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切,我的心痛得太厲害了。我並沒有安慰那個奴隸,因為我知道這時候話沒有用處,我不能夠做一個虛偽的慈善家。我曾經和他們在一起生活過,然而如今我眼睜睜看著他們沉淪在黑暗的深淵,卻不能夠拯救他們。我太脆弱了。
是的,我太脆弱了!我不能夠幫助那些奴隸,我不能夠加害於那些屠殺者,占領者。在反抗運動失敗,大批的奴隸被屠殺,我的楊殉了道以後,我卻靠著貴婦人的資格回到被占領的奴隸區域來,旁觀著失敗的奴隸們的悲慘生活和勝利的占領者的殘酷行為。我太脆弱了。
我走出了奴隸區域,好象離開了一個地獄。我又走進紅木的馬路。這時候馬路變得非常熱鬧了。許多汽車接連地飛馳著,成了兩根不斷的線。汽車裏坐的盡是貴族小姐和高等人物,或者貴婦人和貴族少年。每個宮殿、府第和別墅裏麵都傳出來音樂聲,每家門口都站了兩排奴隸,恭敬地伺候客人的出入。到處是男人的笑聲和女人的嬌語。我現在走進另一個世界裏麵了。
是的,在這個地方竟然分成了兩個世界。人們是並不互相關聯的。奴隸們在那邊流血,哭泣,受侮辱;而酋長、貴族、高等人物卻暢快地在這裏笑樂。我起初有點不了解,但是不久我想起先前聽見的一句話:‘這種奴隸真應該讓高國人捉來象豬一般地宰殺,’我也就明白了。對於奴隸們,同情和正義是不存在的。這些‘東西’是專為另一些人設的。一切的希望都斷絕了。留在這些人中間沒有一點用處,他們不會出來站在奴隸一邊跟高國的占領者作鬥爭的。奴隸們的命運隻有靠奴隸自己決定。然而在這次反抗運動失敗以後,奴隸中間的英雄已經死光了,剩下的一些人都沒有力量來繼續鬥爭。
“完了,我們的希望就這樣地完結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來實踐我的誓言,我已經無法繼續楊的工作了。”
她說了這許久,才住了口,接著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她的敘述引起了我的悲哀,我的憤怒,我的同情,我的眼淚。我竟然忘記了自己,我仿佛就是她的敘述中的主人公。直到她閉了嘴,我才從另一個世界裏醒過來,我才看見我依舊在船上,在我的前麵是漆黑一片的海。這裏並沒有高國兵士,也沒有奴隸。隻有她,一個貴婦人。但是她的存在給我證實了她所敘述的一切。
我很想知道她的故事的結局,我很關心那些奴隸們的命運。我很希望她馬上接著說下去。我害怕她的嘴一旦閉上就不再張開。我焦急地望著她的臉和眼睛,那上麵好象罩了一層薄霧,我不能夠知道她這時候的心情。
忽然她把頭掉過去大聲對著海說:“海,你既然咆哮得這麼厲害,顛簸得這麼凶猛,為什麼你不起來把那島國的奴隸區域淹沒呢?海,你把我的楊的身體怎樣了?為什麼不讓他來實現他的約言呢?現在我的力量已經用盡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正義了!”
這些話好象一瓢冷水潑在我的頭上。我也掉頭去望海。海是那樣深沉,我不能夠知道它的秘密。我還不能不想到那奴隸們的故事。我感到一種恐怖,我又感到一種絕望的憤怒。我等待著海浪高漲起來吞掉我們的船,吞掉這個沒有正義的世界。
“注釋1”維蘇威火山:在意大利南部,公元79年火山爆發,把山腳下的古城龐貝整個埋在灰堆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