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鼻子,就想起《木偶奇遇記》裏的那個隻要撒謊,鼻子馬上就會長個不停的匹諾曹。假如,這種誰撒謊誰鼻子就長的懲罰,對人類也有效驗的話,恐怕沒有人花錢買票,專門跑去動物園看大象了。
說實話,在人的臉部,鼻子是個呆板的,缺乏表情的,很難令人產生美感的器官。因為它不像眼睛那樣傳神,也不像嘴巴那樣動聽。很少有人單挑某先生的鼻子說長得多麼好看,或者指出某小姐的鼻子是如何令男士們傾倒的,一般隻要求鼻子不特別難看,就可以了。因為,什麼樣的鼻子為美,從無公認的標準。但什麼樣的鼻子為醜,卻有許多名堂:大了,大鼻子;小了,小鼻子;彎了,鷹鉤鼻子;紅了,酒糟鼻子;粗了,蒜頭鼻子;扁了,趴趴鼻子,幾乎少有褒揚鼻子的專用語。
在《史記》裏,司馬遷說過秦始皇“蜂目長準”,說過漢高祖“隆準龍顏”。長準,無非鼻子長些;隆準,不過鼻子高些,史官這樣寫,也是想突出他們不同常人的帝王之相。
雅柯夫列維奇坐在桌旁吃早點基本上也屬廢話,說了等於沒說,因為不可能較常人長出或高出若幹倍的,那不成了怪物?學問疏陋的我,搜索枯腸,再找不到對於鼻子的譽讚之詞。甚至連哭,與鼻子無大關係,也叫哭鼻子。看來,鼻子是夠倒黴的。對於這個器官,文學家采用嘲謔的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拿鼻子大開其測者,俄國的果戈理算一個。他在早期作品《彼得堡的故事》中,就寫了一篇題名《鼻子》的短篇小說。
故事從理發師伊凡開始。俄國人不吃油條,不喝豆漿,而是要吃麵包抹黃油;
當他掰開那剛出爐的麵包,眼睛立馬直了,裏麵竟有一隻鼻子。而且,他認了出來,天哪!這鼻子正經有點來頭,是他每星期三和星期日要去給他刮臉的八品文官柯瓦遼夫的呀!他嚇得魂不附體,不停篩糠。
怎麼辦呢?他老婆埋怨他,說肯定是他昨晚喝多了伏特加,在給這位文官刮臉的時候,稀裏馬虎地把它割了下來。而他老婆更是混賬,竟將它揉進麵團裏,放到麵包爐裏烤。伊凡雅柯夫列維奇趕緊從麵包裏摘出這隻鼻子,用布裹上,走出門去,在以撒橋上,將它扔進了涅瓦河。
爾後,果戈理寫得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簡直太誇張了,絕對是我們這些想象力相對貧乏的中國作家料所非料,想所非想的。這隻八品文官的鼻子,搖身一變,成了大模大樣的五品文官,坐著四輪馬車,混跡在彼得堡的官場。這可是那些隻會中規中矩,隻會照本宣科,隻會借鑒剽竊一些靈感的作家們所模仿,隻會從洋人那望塵莫及的。
說真的,當我重讀了這篇《鼻子》以後,走在馬路上,忍不住想那一輛輛急馳而過的汽車裏,會不會也有哪位五品文官,實際卻是一隻別人丟失的鼻子?反正,文壇上,作家中,不乏這種果戈理寫過的鼻子,雖狗屁不是,但人五人六。
我在琢磨,果戈理使這隻鼻子充滿荒誕色彩,很可能與鼻子在麵部諸器官中長相比較滑稽有關。動物的鼻子,如猩猩,兩孔朝天,如山魈,花花綠綠,如大象,狀若蠕蟲,如豪豬,鼻尖如豆,都很好笑。人類的鼻子也好不到哪裏去,說方不方,說圓不圓,上窄下寬,前低後高,是一個頗為奇怪的構造。鼻孔、鼻翼、鼻梁、鼻尖,很難擺得恰到好處,所以,這個世界上,隻有醜鼻的記錄,從來沒有美鼻的典型。
美國作家歐亨利在他的小說《使圓成方》裏說過,“美是完美無缺的自然,圓形是它的主要屬性,請看一輪滿月,迷人的金球,瑰麗廟宇的圓屋頂,越橘餡餅,結婚戒指,馬戲場地,召喚侍者的鈴……”在這個世界上,隻有呈形的東西,能給人一種感官上的愉悅,所以,你會讚美一個女孩子的漂亮的眼睛,性感的嘴唇,豐滿的乳房,擺動的臀部,這一切,無一不是圓的。很少,幾乎沒有,會對不圓不方的鼻子,發表什麼觀感的。
大師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也不大注意鼻子,曾經先生的名言,非蹙籠煙眉,用“鼻凝鵝脂”形容迎春,用“鼻如懸膽”形容寶玉,看來不是很認真的,因為這些套話,在舊小說裏經常可以看到,早用泛用濫,不過信手拈來,聊以充數。到了林黛玉這兒,曹雪芹覺得用這種大路貨的水詞,加諸他心愛的女主人公,不免有些褻瀆,所以,他寧用“兩彎似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著意描摹她那神態,專門給她眼睛一個特寫,馬上就不同一般。至於黛玉小姐的鼻子,一字不提,這倒好了,合乎司空圖所言,“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留給讀者去想象了。
鼻子之所以不被看好,是和它在五官中的功能愈來愈不重要相聯係的。雖然早先,套用阿“老子也曾闊過的”,但人類進化的結果,嗅覺讓位於視覺,讓位於聽覺,已成定勢。在人類從四腳落地往兩腿直立行走的過程中,鼻子可是老大,在宇宙洪荒年代,嗅覺對人來講,至關緊要,無比有用。那時候,人類首先是用鼻子來接觸世界,認知世界的,嗅覺起著斥候、警衛、試探、測定的作用。豬拱地覓食,狗聞尿識路,全憑鼻子,我們老祖宗也曾有過這樣的進化階段。
我們設想一下,當一頭猛獸從房山方向朝周口店猿人襲擊而去的時候,若老祖宗們等聽到動靜,看到身影,才有反應,肯定對這迫在眉睫的險情,根本來不及招架。
隻有早早地憑著鼻子(那時沒有許多人工合成的氣味,也沒有患鼻炎、鼻竇炎的病史),嗅到空氣中傳來的不祥氣味,才能及早地找一個安全的洞穴躲藏起來。許多動物至今還是靠嗅覺尋求食物,警惕敵人,追逐異性,認同族群,這是它們主要的識別手段。因此,上帝造人的時候,將鼻子放在臉部的主要位置和突出部分,占去一張臉的三分之一的地盤,是很合理的。
但由於科學發展,技術進步,人類逐漸有了許多代勞的工具和手段,無需鼻子再費事地去東嗅西嗅了。人類的體能在逐漸退化,鼻子是最明顯的一個。就以“耳聞目見”、“耳濡目染”、“耳聽是真,眼見為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這些話語分析,對於客觀世界的認識,基本上是眼睛的事,耳朵的事,鼻子老先生,早就靠邊站,成為擺設了。再加之工業社會,環境汙染,在渾濁的空氣裏,別說花不覺其香,連屁也是放和不放一個樣。古人雲,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這話端的正確。
不過,在當代中國,鼻子也曾經神氣過幾天的。那是在“文革”當中,清理階級隊伍時期,鼻子們可出了一番風頭。斯其時也,凡具有嗅覺特異功能,能挖出叛徒工賊特務間諜裏通外國暗藏敵人者,無不立刻官擢三品,馬上黃袍加身。那時,我適發配在一邊遠省份的工地監督勞動,接受專政。小單位不足百人,竟也派出十數撥,數十人,到全國各地外調,要用鼻子去嗅出我是敵人的證據。
那時的中國,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希望建一個水晶般純淨的革命天堂。據說在這個天堂裏,沒有一個是有汙點的人,都像剛從澡堂子裏,又搓背,又擦澡出來,渾身幹淨得不亞於剛褪了毛的光豬一樣。一位被派到北京、上海去調查我的民工(因為外調必須黨員,而派出的人數很多,正式職工中的黨員不敷差遣,隻好起用民工中的黨員)偷著跟我說,光為我所花掉的外調差旅費,所用掉的人民幣,足夠買幾頭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