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閑話閑章(2 / 2)

提到這位板橋先生,可謂閑章冠軍。他辭官回揚州後,賣畫鬻字為生,人稱他的詩文書畫為“三絕”,推崇備至。雖然他的潤筆費夠高的,可買家還是舍得花錢。於是,他的畫品流傳很多;當然,假托其名的贗品也不少。所以,他的閑章七七八八,有很多種。如“七品官耳”,如“十年縣令”,如“風塵俗吏”等對仕宦生涯,抱淡薄心態者;如“穿衣吃飯”,如“私心有所不盡鄙陋”等不加遮掩,敢坦陳胸懷者。文人瀟灑,磊落自在,都在他這些閑章上表達出來。

他有一方長達十個字的閑章,“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饑債”,實在讓我們很感動,這和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的詩,異曲同工。他另有一首《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的七絕:“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從中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時刻把老百姓的生死安危、饑飽冷暖時刻記在心上的文人。他在山東濰縣做過地方官,頗有政聲。後來,因為災荒,他請求放賑,濟民危困,多有亢直言行,為此,得罪了上司,被免職回鄉。回鄉後他照樣清高耿直,不事權貴,“索我畫偏不畫,不索我畫偏要畫”。從這個性格來看,鄭板橋一生稱得上“始終如一”這四個字了。

在《冷廬雜識》中,陸以湉還舉了明人唐寅的例子,說他也有一枚經常使用的閑章,為“江南第一風流才子”。這八個字,倒也符合彈詞說唱、故事傳說中的唐伯虎。如果,對曆史上那個真實的唐解元來說,風流是真的,才子也不假,但江南第一,就值得商榷了。明代全盛時期,在江南出類拔萃的文人中間,他還坐不到首席位置上,要說是“吳中第一”,或更貼切。不過,文人,又有幾個不狂放,不自詡,不把話說得夠滿,甚至過頭呢?

唐寅一生,先是受科場案牽連,後又險幾卷入寧王朱辰濠逆案之中,科場失意,仕進無門,他若不這樣激揚文字,意氣風發,做出一番不與世同的行徑舉止,豈不太窩囊了自己?他在《與文微明書》中,說得清清楚楚“:歲月不久,人命飛霜,何能自戮塵中,屈身低眉以竊衣食,使朋友謂仆何?使後世謂唐生何?素自輕富貴猶飛毛,今而若此,是不信於朋友也。”所以,在吃了這些苦頭以後,他心誌更加堅定地恃才傲物,狂放不羈,做他閑章上所說的這個“江南第一風流才子”。

然而,風流的唐伯虎,隻不過是外在的表現形式。他寫過一首詩,題曰《夢》:“二十年來別帝鄉,夜來忽夢下科場。雞蟲得失心尤悸,筆硯飄零業已荒。自分已無三品科,若為空惹一番忙。鍾聲敲破邯鄲景,依舊殘燈照半床。”這首應該是晚年的作品,倒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了。透過他表象的形態上的超脫,剖視他一生也未平靜過的心靈,就是中國士大夫魂牽夢縈的功名之想啊!

所以,他這顆閑章,就有點心口不一,似是而非了。

當然,一個人要做到前後如一,表裏如一,對人對己如一,對上對下如一,也是很不容易的。但是,現在我手上的這枚閑章上的四個字,“始終如一”,倒是應該達到的境界。也許很難做到百分之百,多多少少,在往這個方向努力,也就不負老先生的好意了。

§§第六輯 窗外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