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有過許多願望,其中包括寫連筆字。每個中國人在童年的苦難之一是寫漢字,這實在把吃奶的勁都要使出來。假如遇見一個複雜的字,比如“繁”,要一直寫到額頭冒汗,像臨摹一幅城防圖一樣。小孩子寫字用力,點劃全無苟且,因此鉛筆斷折無數,心思也被曲折艱澀的漢字給圈住了,像關到了圍牆裏麵。老師深知怎樣讓孩子收心:每個生字寫十遍,勝過收監半日。
那時,羨慕大人會寫連筆字。無論多少字,一揮而就,多麼神奇。最神奇的是使所有筆劃都連貫起來,一筆到底,像小孩在沙灘邊撒尿邊走路一樣。那時不知天下還有書法,正如不知天下還有比老師嚴厲的人,更不知行書草書。我在立誌之前已立下一誌,長大最要緊的是學連筆字,讓張牙舞爪的漢字如一隊白鵝在河裏漫遊,不亦快哉!
長大之後,奔走江湖,連筆字不知在什麼時候宛然在手。原來苦惱,這些筆劃不知誰跟誰在哪裏相通,如今一筆之下自然相通。但我並沒有因此佩服自己。
小時候不知人生的沉重,覺得會寫連筆字就可以包打天下,而不知道生活難題是如此之多,每一樣都沒有固定的解決方法,連筆字又奈何?當然書法家是靠連筆字來謀生的。但是,每一個人盯著不同的生活目標為之努力時,目標之一的實現,仍然可能不被發覺發覺了,仍可能激發不起喜悅,這就表明出了問題。
問題在於:人無論從事多麼艱苦的努力時,都應該不時回頭檢閱一下,從中找一些小的快樂鼓勵自己。如果所有的努力都帶不來快樂,則證明這種努力出了錯。人不應忽略原初的願望,它最具有生趣。一個曾經是幼稚的願望,常常也是一個美好的願望。與其為一個無望實現的目標而拚命,不如坐下想一想已經完成的從小就為之憧憬的願望。如此,你富有,也很輕鬆,因為你的能力比童年所設想的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