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需要一種自己打倒自己的勇氣和能力。齊白石70歲變法,原因是他對自己的畫風無法再忍受了。換言,他比別人更討厭自己的舊作。果然,此後老人畫出一批麵貌一新的東西。雖然我們認為他70歲之前的畫均可珍視。但不變法,齊白石就不是齊白石,可能還在湘潭鄉下給人家打窗戶門呢。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擇其善者而從之。”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引用的時候,故意丟下後麵這句。孔子說的是選擇的重要,而非偽遜。他強調的是,人要像照鏡子一樣觀人,並根據別人的效果來校正自己。翻一翻《論語》,會發現孔子的學說因時因事彼此常有矛盾,譬如對“仁”的詮釋就有好多種。以至弟子小心翼翼發問:您的理論一以貫之的是什麼呢?孔子說:忠恕而已矣。這是“仁”的又一種說法。讀《論語》可知孔子絕不拘泥,也不墨守。用現在的話說,乃是開放性體係。在為人上,孔子並不是一個善變的人,而求道的過程,使他深感事物法則的淵深與多變,實如逝水。越是求證,就越發感到個人認識的局限與微小。用維特根斯坦的術語表達,叫作“哲學隻是一種指出人們能明白講出什麼與不能明白講出什麼的活動”。有知與無知,多知與少知始終纏繞著人的知性,為什麼不可以打倒自己?
維特根斯坦也是一個打倒自己的人。他在劍橋做教授時,創立了邏輯原子主義。然後棄教席去教堂做園丁。40年後,痛感自己立言大謬,趕緊寫另一本書打倒自己,創立語言哲學。他的兩種哲學對邏輯實證主義和牛津的分析哲學之派均有深遠的影響。並無正謬之分。他打倒自己所具有的勇氣、視野與才氣,實質就是一種科學精神。同時也表明,維氏作為一個思想家從來沒有停止過思考,即使做園丁也沒有妨礙他思考。
翻一翻如今大學裏的各種“概論”,抄來抄去,幾十年不變。實在說早應該打倒了。我聽說目前中學數學的框架大致處在本世紀初的水準,也就是康梁時期應該學的東西。這些東西為什麼不打倒或更新呢?不是缺少這方麵的才俊,而是打倒之後,許多人不能如南郭先生那樣搞“竽合奏”了。他們像虱子一樣臥在溫暖的棉褲襠裏評職稱當博導。怎能允許別人打倒呢?自己更不會打倒自己。
敢於打倒自己,這是人與社會進步的重要理由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