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範源廉(2)先生是現在許多青年所欽仰的;各人有各人的意思,我當然無從推度那些緣由。但我個人所歎服的,是在他當前清光緒末年,首先發明了\"速成師範\"。一門學術而可以速成,迂執的先生們也許要覺得離奇罷;殊不知那時中國正鬧著\"教育荒\",所以這正是一宗急賑的款子。半年以後,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師資就不在少數了,還帶著教育上的各種主義,如軍國民主義,尊王攘夷主義(3)之類。在女子教育,則那時候最時行,常常聽到嚷著的,是賢母良妻主義。
我倒並不一定以為這主義錯,愚母惡妻是誰也不希望的。然而現在有幾個急進的人們,卻以為女子也不專是家庭中物,因而很攻擊中國至今還鈔了日本舊刊文來教育自己的女子的謬誤。人們真容易被聽慣的訛傳所迷,例如近來有人說:誰是賣國的,誰是隻為子孫計的。於是許多人也都這樣說。其實如果真能賣國,還該得點更大的利,如果真為子孫計,也還算較有良心;現在的所謂誰者,大抵不過是送國,也何嚐想到子孫。這賢母良妻主義也不在例外,急進者雖然引以為病,而事實上又何嚐有這麼一回事;所有的,不過是\"寡婦主義\"罷了。
這\"寡婦\"二字,應該用純粹的中國思想來解釋,不能比附歐,美,印度或亞剌伯的;倘要翻成洋文,也決不宜意譯或神譯,隻能譯音:Kuofuism。
我生以前不知道怎樣,我生以後,儒教卻已經頗\"雜\"了:\"奉母命權作道場\"(4)者有之,\"神道設教\"(5)者有之,佩服《文昌帝君功過格》(6)者又有之,我還記得那《功過格》,是給\"談人閨閫\"者以很大的罰。我未出戶庭,中國也未有女學校以前不知道怎樣,自從我涉足社會,中國也有了女校,卻常聽到讀書人談論女學生的事,並且照例是壞事。有時實在太謬妄了,但倘若指出它的矛盾,則說的聽的都大不悅,仇恨簡直是\"若殺其父兄\"(7)。這種言動,自然也許是合於\"儒行\"(8)的罷,因為聖道廣博,無所不包;或者不過是小節,不要緊的。
我曾經也略略猜想過這些謠諑的由來:反改革的老先生,色情狂氣味的幻想家,製造流言的名人,連常識也沒有或別有作用的新聞訪事和記者,被學生趕走的校長高教員,謀做校長的教育家,跟著一犬而群吠的邑犬(9)。。。。。。。但近來卻又發見了一種另外的,是:\"寡婦\"或\"擬寡婦\"的校長及舍監(10)。
這裏所謂\"寡婦\",是指和丈夫死別的;所謂\"擬寡婦\",是指和丈夫生離以及不得已而抱獨身主義的。
中國的女性出而在社會上服務,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製度未曾改革,家務依然紛繁,一經結婚,即難於兼做別的事。於是社會上的事業,在中國,則大抵還隻有教育,尤其是女子教育,便多半落在上文所說似的獨身者的掌中。這在先前,是道學先生所占據的,繼而以頑固無識等惡名失敗,她們即以曾受新教育,曾往國外留學,同是女性等好招牌,起而代之。社會上也因為她們並不與任何男性相關,又無兒女係累,可以專心於神聖的事業,便漫然加以信托。但從此而青年女子之遭災,就遠在於往日在道學先生治下之上了。
即使是賢母良妻,即使是東方式,對於夫和子女,也不能說可以沒有愛情。愛情雖說是天賦的東西,但倘沒有相當的刺戟和運用,就不發達。譬如同是手腳,坐著不動的人將自己的和鐵匠挑夫的一比較,就非常明白。在女子,是從有了丈夫,有了情人,有了兒女,而後真的愛情才覺醒的;否則,便潛藏著,或者竟會萎落,甚且至於變態。所以托獨身者來造賢母良妻,簡直是請盲人騎瞎馬上道,更何論於能否適合現代的新潮流。自然,特殊的獨身的女性,世上也並非沒有,如那過去的有名的數學家SophieKowalewsky(11),現在的思想家EllenKey(12)等;但那是一則欲望轉了向,一則思想已經透澈的。然而當學士會院以獎金表彰Kowalewsky的學術上的名譽時,她給朋友的信裏卻有這樣的話:\"我收到各方麵的賀信。運命的奇異的譏刺呀,我從來沒有感到過這樣的不幸。\"至於因為不得已而過著獨身生活者,則無論男女,精神上常不免發生變化,有著執拗猜疑陰險的性質者居多。歐洲中世的教士,日本維新前的禦殿女中(女內侍),中國曆代的宦官,那冷酷險狠,都超出常人許多倍。別的獨身者也一樣,生活既不合自然,心狀也就大變,覺得世事都無味,人物都可憎,看見有些天真歡樂的人,便生恨惡。尤其是因為壓抑性欲之故,所以於別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羨,因而妒嫉。其實這也是勢所必至的事:為社會所逼迫,表麵上固不能不裝作純潔,但內心卻終於逃不掉本能之力的牽掣,不自主地蠢動著缺憾之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