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
一個護士的日記
9月2日
象剛當上理發員就碰上個連鬢胡子一樣,我剛從護士學校畢業,分配了工作,就碰上一個棘手的重病號。病人是個六十歲的老女人。經過全麵診斷之後,得出結論是“死緩”——肝癌後期。
確診之後,主治醫生把我叫進樓道裏告訴我,關於患者的病情,千萬不要告訴本人。如果告訴她,隻能使她精神防線全部崩潰,從而加快她的死亡。
9月3日
我一邊為病人量體溫,一邊打量這位重病號。她中等個兒,圓麵龐,想當年一定是個很漂亮的美人兒。可惜,時光老人已使她變得蒼老不堪,病魔已將她拖拽得象一根瘦柴棒兒。麵龐黃黃的,連眼球都黃得出奇。好象一個剛剛從硫磺礦裏爬出來的開礦工人。
我頓時插上了遐想的翅膀:
一具死屍抬進了太平間,死者的臉象一張黃紙。
哭聲震撼著人們的心扉。一輛大卡車載著屍體,也載著哭聲向郊外火葬場開去。
火葬爐張開了口。
火葬工人按了一下電門。
火葬場的煙筒冒出了一股白煙……
9月4日
病人昏過去了。
經過一陣搶救,她又睜開了黃眼睛。
她的家眷圍了她一圈兒。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那上年紀的男的大概是她的丈夫,其他的便是她的兒子、兒媳,閨女和孫子。
她那失神的眼波在他們中間飄來飄去。突然她求救似地說:“我看是不行了,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麼病?死也死個明白。”
“不是早告訴你了,是肝炎。”那上年紀的男的不自然地回她的話。看來說假話的本事並不高,說話間那麵部抽搐了幾下。
“不準吧,我覺得是肝癌,要不,從來沒有這樣疼過。”
“不。”兒子說。
“不是的!”兒媳說。
“你的確不是癌。”閨女說。
她似信非信,一把拉住小孫子的手說:“孩子,奶奶是什麼病,你知道嗎?”
“知道。”小孫子的屁股上立刻被擰了一把。
“娘,你就安心養病吧,這事兒誰還能瞞著你。”兒媳親昵地望著婆婆,“不信你就問你那寶貝孫子,對奶奶說是什麼病。”
小孫子看了一圈人們的臉神,心裏有些慌:“是甘……蔗……”
“光記著吃,是肝炎,”媽媽糾正兒子道。
他們都是好人,都是為了讓親人多活些日子呀!
9月5日
自從過了中午十二點,來探望她的人便象走馬燈一樣。來人越多,我越覺得她可憐。一個快要過世的人了,最後同親友見上一麵吧。
大約下午五點鍾,來了四個有趣的人,完全是兩對相聲演員模樣兒。一個胖子,一個瘦子,一個高個,一個矮個。
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方知是她單位的領導,胖子是書記,瘦子是廠長,高個是主任,矮個是副主任。大概他們剛剛開過一個什麼重要會議,沒來得及結尾,就急急趕來的。當看到她朦朦朧朧睡著時,便一邊抽煙,一邊繼續他們的爭論。一時間,病房被煙霧籠罩了。經我提醒,他們才中止了噴雲吐霧,聲音也小了些。
她從夢中醒來,頗有些受寵若驚,掙紮著與他們一一握手。他們寒暄一陣之後,就表揚起她過去工作中的成績。然後囑咐她安心養病。越是這樣,她心裏越不安,對自己的病情更加耿耿於懷。於是問道:“我這算什麼病呢?”
胖書記扭動了一下“將軍肚”,不加思索地說:“你不是肝……”
瘦廠長幫腔道:“肝癌。”。
高個子主任:“不不,是肝……”
矮個子副主任:“是肝炎。”
9月6日
我剛上班,她便拽住我的手:“姑娘,你是個實在人,我到底是什麼病?”
“癌……”我沒有思想準備,順口說出了這個不該說的字。
我發現她失望地扭過頭,微微閉上了眼。
9月7日
就在這天半夜裏,一陣哭聲驚醒了我。我從宿舍隔著窗子向外望,突然發現她的病房了燈,太平間裏亮了燈……
我失眠了,無論如何再也沒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