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許多年來,天牛廟及周圍幾個村的人們一直傳說:寧家的家運是用女人偷來的。

和許多民間傳說一樣,寧家發家的故事也在莊戶人一代代的口耳相傳中衍化成若幹種版本。但不同的隻是枝葉,故事的主幹基本上沒有多大變化。在故事的開頭,寧家在天牛廟還隻是一個外來戶,一個叫寧三的年輕漢子正跟他妻子和兩個閨女窩在天牛廟村頭的一間破屋裏。這寧三來自北鄉,生下來就是一個窮光蛋,小時給財主家放牛,長大了就在那家紮覓漢也就是做長工。可是這個寧三不安分,幹了兩年竟把人家的丫環拐走,跑出二百裏地來到這天牛廟,因為這莊的首富費麻子是他的表姨夫。費麻子收留了他,給他一間破看場屋子,又撥了幾畝地給他種,寧三就與那丫環安下身,時間不長生下一女,一年之後又生下一女。這時候的寧三還平淡無奇,因為費麻子雖然收留了他,卻沒將他和其他佃戶另眼看待,每到莊稼登場,費家派去收租的管家斤是斤兩是兩,沒有絲毫的含糊。寧三拖家帶口,日子過得十分艱難。

讓寧三改變自身及後代命運的契機,是他在某一年某一天遇見了一個醉漢。是在什麼地方遇見的,傳說不一樣,有的說寧三正在地裏鋤草,忽遇一個走得歪歪扭扭的老漢向他要煙抽;有的說寧三正在河邊挑水,忽遇一個老漢向他討水喝。但不管怎樣,就像一條河在某處分成許多細流,流到某處又彙成一股一樣,這個故事後來都如是說:這個醉漢是風水先生,他酒後吐真言,告訴了寧三一個不該告訴的重大秘密。他向寧三講,他已經把他平生發現的最好的一穴墳地給了他平生最喜歡的人。寧三問給了誰,先生朝東邊山上一指,說是劉罐子的娘。寧三認識劉罐子,那是給費家看山的一個青年,長年跟他娘住在山上,昨天剛聽說他娘死了。先生醉裏咣當地說,死得好呀,人老了就該死呀!想想她年輕的時候有多好,把我迷得整天往她家跑,他男人把我的頭打破了我也不改。可是如今她老了,老得叫人沒法看啦,你說她不死幹啥!不過,咱沒忘了她的情分,咱挑了那穴地,讓她兒子跟東家要來埋她,也算對得起她啦!這時寧三就問占了那穴地有啥好處,先生擺著手說:你等著看她孫子吧,不豎旗杆才怪哩!在醉漢走了之後,寧三立馬去了東山。他果然在山前看到了一座新墳,劉罐子正一個人坐在墳前。寧三去打量小夥子,也怪,小夥子臉上竟沒有喪母之人應有的悲容,相反的是卻有一片隱隱的喜色,於是他就對風水先生的話深信不移了。看看墳,再看看小夥子,他心中像閃電一樣突然出現了一個念頭。回家後的第二天,他就叫他的妻子去了山上。

故事講到這裏容易出岔子。而且在近百年來無數次的講述時總是有人獻疑。說寧三真不要臉,怎麼能使出那一招呢?但講述者總是像真理在握者一樣麵不改色,從從容容言之鑿鑿。他們講,你認為寧三讀過聖賢書,知道何以為羞何以為恥?況且,他那個老婆是丫環出身,一準不是正經玩意兒。有的講述者甚至肯定地說,那丫環其實早跟財主家少爺玩過了,是少爺玩夠了把她蹬了,她才又貼上了寧三。這麼一講,寧三老婆上山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這小女人上山後,就跟劉罐子睡了。這當中的過程眾說紛紜。在對這一過程的講述中,眾多講述者無不將自己的想像力發揮到了最大限度。有的說那劉罐子打了多年光棍,見小女人送上門來是喜從天降,立即與其滾在一起,將一粒無比金貴的種子播於小女人腹內;有的說劉罐子因生母剛剛辭世有所顧忌,小女人施展了萬般手段方將他俘獲,使寧三的計謀得逞。而故事講到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劉罐子過了不久娶妻生子,十八年之後兒子還像老子一樣是個看山佬,便找老風水先生問緣故。老先生也覺得蹊蹺,便反複盤問劉罐子當年的經曆,問清楚之後扼腕長歎:唉,貴子早叫你扔了,你還找我做啥?!劉罐子似有所悟,於是到村裏看寧三家情景,而這時顯示寧三的兒子中了舉人的旗幡已經高高飄揚在寧家門前了……劉罐子大悔不迭,走回山裏躺倒,兩月沒起床,鬱鬱而終。

這就是寧家的發家傳說。不管這傳說是真是假,寧家祖上曾出過一個進士,後來放了個山西介休縣知縣這確是事實。那個叫寧參的寧家先人也真是個好樣的。他雖出身貧寒,可六歲的時候就在大街上拿著木棒寫字。這天又寫了半街麵子,正巧費家老爺從那裏走發現了,見沙土上的字挺像回事,就暗暗稱奇,遂讓寧參念給他聽。不料寧參擦一把鼻涕說他不認識。老爺說你不認識怎麼會寫?寧參答曰看了人家門上貼的對聯,學著寫的。費家老爺這一回是吃驚了:了不得,不會念就把字記下了,這孩子不是神童又是什麼?慌忙找了寧三商量,讓這孩子到他家陪少爺讀書去,束修之類概不用寧三出。一進私塾,這寧參果然不同凡響,用先生的話說,他讀書不像讀而像“吃”,不出幾年,四書五經吃了個透,十八歲上中舉人,二十一歲中進士。到二十六歲上放了縣令,七八年後就在家中置地三十頃。要不是他三十六歲上得傷寒死去,寧家的家業還要龐大。可惜,寧家也隻出了個寧參。他的兒孫們也都讀過書,但沒有一個成器。而且,在寧參之後他家還有過一次神秘的大火,一下子使家勢頹敗了。人們傳說,這是那個老風水先生見自己的心血沒讓相好女人得濟,一氣之下做的手腳。具體的辦法,是在寧參家門口的旗杆周圍暗暗下了若幹支桃木釘,所以將寧家的運氣給破了。也有人說,讓老風水先生做手腳也是費家的意思。寧參能入學念書全靠了費家,可是寧家卻忘恩負義,寧參掙了錢回家置地,大部分是從費家手裏奪去的,讓費家在天牛廟村的地位一下子跌了下去,如此這般,費家還有不報複的理兒?

不知老風水先生另外做沒做手腳,寧家還有這麼一個怪事:輩輩不發長子。哪一輩上分家也是長子分得多,但過著過著老大就趕不上他的弟弟,不是早亡就是窮下去。所以,長子這一支就像漏水的管子,不知不覺就讓寧家的家產減了下去。到了宣統二年,寧家的長房又一次分家時,身為長子的寧學祥雖比他的弟弟多分三成的家產,但也就隻有地五頃、牛五犋了。

出事的那天是民國十五年臘月初七。那天天氣很好,一大早,寧學祥就背上糞筐往村外走去。他今天要去四裏外的王家台。後天他的大閨女繡繡就要出嫁了,昨晚上數算了一下,那個莊的八家佃戶中還有三戶沒有送賀禮。想了想,這三戶都是挺妖翹的,交糧撥工從不那麼順妥,很有必要去催一催。平生第一回送閨女,喜果子無論如何要多一些,這樣老子臉上也顯得光彩。這是一。二一樁,也是別讓這些狗東西壞了規矩——東家辦喜事,種地戶子在那裏裝不知道,這算啥事兒?

寧學祥這麼想著就走到了圍子的西門。此時,有一人半高的兩扇柞木圍門已經打開,看圍門的兩個年輕漢子正袖著手蹲在牆根曬太陽,見了他便打招呼:“大老爺出門?”寧學祥眼睛似睬不睬地掃了一下他們,便走出了門去。這些看圍門的都是青旗會的人,是受他兒子寧可金管的,所以他身為寧可金的老子自然不必跟他們客氣。

出了門,寧學祥見牆外有一攤人屎正頂著霜花,便放下筐,用鐵打的四股糞叉將它收拾了起來。背上筐,又接著走。走路背糞筐是寧學祥的老習慣。他不像別的財主,走路甩著兩隻空手,甚至還讓覓漢用車子推著。他知道糞的用處。那是能變糧食的東西。就像人死了變鬼,鬼再托生為人一樣,糞和糧食也是互相變來變去的。糞是糧之鬼,糧是糞之精。當東家的,這個理兒要明白。寧學祥一邊拾著一邊走,二裏路走下去,糞筐已是沉甸甸的,筐沿兒硌得尾巴根有些疼。路邊就是他的地,但他不去倒掉。因為這是租出去的地。租出去的地就沒有必要由他去投肥,肥料是佃戶家出的。直到走到一塊自己帶領覓漢種的地,他才去深挖了一個坑,將那些糞埋在了裏麵。

到王家台走了走,寧學祥生了一肚子氣。這三戶竟然都還沒置辦賀禮。問他們知道不,他們都說知道,說完了卻低著頭歎氣。王老六的老婆還背過身子去擦眼淚。寧學祥心想,甭給我來這一套。不管怎麼說,你種我的地,我閨女要出嫁了,你也得給我送兩包喜果子去。不送的話,來年還想不想種地?這話他沒說出口,隻把它寫在臉上。佃戶們看了,最後都說:“老爺你回去吧,俺今明兩天一定到您家去。”寧學祥見他們如此說,便道:“其實我也不想來說這事,我是怕人家笑話我:閨女出嫁,沒人送喜果子,寧學祥是咋混的?你們去送,也不用送太好的,桃酥羊角蜜什麼的太貴,三角果就行嗬。”說完就走了。

在回來的路上再拾一攤牛屎的時候,寧學祥看見了從自己村裏飛快跑來的覓漢小說。當小說上氣不接下氣地將那個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腦子裏閃現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那個一直跟寧家長子們作對的厄運來了。

那事情發生得讓寧家全家都感到不可思議。在寧學祥走了之後,寧學祥的老婆田氏便開始帶領兒媳婦蓮葉和辦飯的李嬤嬤為繡繡出嫁的事忙活。田氏是個疼孩子的女人,對閨女的事半點也不馬虎。她先是將早已為繡繡準備好的被褥再檢查一遍,看被角上應該拴綴的棗和栗子是否弄好,又拿過一串鑰匙,將陪送閨女的櫥子櫃子上的鎖逐個投了一遍,看是否有不好開的。這當空,繡繡正和妹妹蘇蘇在玩一個鋥亮鋥亮的電把子。那是她們的哥哥剛從城裏買來陪送妹妹的。那玩意兒是奇怪,也不裝洋油,亮起來卻那麼刺眼。蘇蘇拿著它往李嬤嬤的眼上照,照得李嬤嬤直眯眼直笑。她伸著手說:“大小姐二小姐,也叫俺看看!”蘇蘇就遞給了她。李嬤嬤接過去看了兩眼說:“省著點吧,甭叫它亮了。”說完就用嘴吹。見吹不滅便急了,說:“這可怎麼辦?插到水盆裏淹死吧?”將寧家幾個女性逗得直笑。

這時候,覓漢小說到後院說,又有人來送果子,田氏便放下手中的鑰匙去了前院。那裏的簷下,果然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站在那裏,手裏提了四個紅紙糊出的小匣子。田氏見有些麵生,讓她們進屋後就問是哪裏的。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她是葫蘆溝的,男人叫張貫禮,跟她來的是她的閨女。她家借了老爺家的錢,至今還沒還上,今天聽說大小姐的喜事,就上門來賀了。田氏想想,似乎聽男人說過葫蘆溝張貫禮借錢的事,就把她們提來的果子收下了。收下時,她將四個果匣子都暗暗掂了一掂。喜果匣子是木頭釘成又用紅紙糊起的,不到吃時不打開,有些刁鑽人家往往作假,裏麵不裝果子卻裝地瓜幹甚至小石頭。前幾天田氏已經惦出了五戶,均是當場撕開讓他們丟臉。今天這四匣不輕不沉,晃一晃聲音也對頭。田氏心裏滿意,就讓李嬤嬤泡茶。年長女人擺擺手說:甭泡了俺不渴。太太,俺早聽說大小姐長得仙人一般,可俺從來沒見過,能不能叫俺看一眼?田氏聽了這話心裏挺熨貼,就說:看去吧。接著示意李嬤嬤帶她們去。然而就在她們剛進後院片刻,隻聽那裏傳出繡繡讓狗咬了一般極度恐懼的嘶叫。田氏急忙跑出去,便看到了如此情景:那兩個女人正架著繡繡向外走,老女人提了把菜刀,小女人則提了把盒子槍——原來這是兩個女馬子!田氏立即母狼一般撲上去:“放下!快把俺閨女放下!”兩個女匪哪裏肯聽?小女人飛起一腳,將田氏踢翻在地,然後拉著繡繡出了大門。田氏爬起身,向站在那裏打哆嗦的小說叫:“你這個驢雜碎,還不快找人攆!”小說醒過神來,直著脖子喊:“少爺!少爺!”蓮葉哭著道:“少爺到東山打兔子去了。”田氏說:“那就叫二老爺!”小說便一溜煙跑出門去。這邊,一窩女人都坐在院裏嚎啕大哭。約有兩袋煙工夫,二老爺寧學瑞、小說和村裏另外一些人來了。田氏沒看見繡繡,咬牙切齒罵:“你們這幫窩囊費!”寧學瑞喘著粗氣說:“他們在村後有七八個人接,長槍短槍的,咱能靠得上去?嫂子,快打贖人的譜吧。人家說了,他們是杜大鼻子的人,讓咱們快拿五千塊上公雞山。”“五千?”田氏立時背過氣去。這邊,李嬤嬤與蓮葉對田氏又喊又捶,小說便急忙跑向了王家台……

寧學祥是哭著回家的。進院後他扔掉糞筐,徑直跑到後院閨女住的屋裏。一看果然不見繡繡,隻有滿屋子嫁妝和紅紅綠綠的陪嫁物在那裏,就老牛一般地吼喚:“繡繡!繡繡!”叫過幾聲,索性倒在地上捶著胸脯子罵:“杜大鼻子我操你親娘!我操你祖奶奶!”眾人從前院奔來拖他他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