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條長街,郭龜腰終於到了他要去的那家油行,那裏去的人太多,郭龜腰將馱子卸下,待過完秤,將五十塊大洋束在腰間,日頭已經偏西了。郭龜腰瞅瞅日頭,罵道:“日他姐,該著今天弄揚州幫!”隨後領著大腳去街上吃下兩碗大米幹飯,然後又去鹽行裝鹽。
待把一切拾掇好,住進一家小客店,大腳見兩頭牲口已經在石槽邊歡快地吃草,向郭龜腰問道:“人說青口靠海,海在哪裏?”郭龜腰看看太陽還有一些高度,說:“走,我領你見見景兒。”
背著一顆夕陽,二人走到鎮東,走向了一片平展展的荒灘。再走一會兒,大腳便看見了讓他一輩子都不能忘懷的那一片大水。
那是一片藍色的大水,湧動著波濤的大水。大腳記得,在他的經曆中所見過的最多的水就是沭河水了。但沭河水再闊也就是三四百步的模樣,而這片大水卻是無邊無際呀。他一改平日的木訥,向郭龜腰問這問那問個沒完。他看見一隻隻漁船在海上來來回回地忙活並載來許多腥氣衝天的魚蝦,他問那些人怎樣打漁,郭龜腰便講了許多他從沒聽說過的事情。郭龜腰說,他們在黑蒙蒙的夜間出海,能很容易地找到遠在幾裏十幾裏之外置下的壇網。他說,一些船老大架船在大霧天裏摸索著行走,不管走到哪裏,隻要停船撈點海泥,放舌尖上品一品,就會立刻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他還說,有些打漁人在水裏久了,上了岸反而發暈站立不穩……聽了這些,大腳恍然大悟:噢,原來這世上的活物是分為兩大類的:一類是靠水活著的,像魚、鱉、蝦、蟹,和那些打漁人;另一類是靠土活著的,這就是牛、羊、驢、豬,莊稼,還有咱這些種莊稼的人!
大腳為自己有了這一發現感到興奮異常。當他看見又有一撥漁人喊著號子撐船出海時,他耳邊清清晰晰地聽到了家鄉人耕地時喊的“喝溜”。他回頭看看暮色靄靄的西北方向,更明晰地意識到自己是那片對他來說無比熟諳的土地上的物種,一股想回家的念頭便強烈地衝蕩在他的胸中。他對郭龜腰說:“咱們快回去吧!”
這晚上他們沒走成。因為天已經黑了。吃過晚飯後,郭龜腰問大腳:“不去找揚州幫玩玩?”大腳問:“什麼是揚州幫?”郭龜腰笑道:“這個你都不懂。就是南邊來這裏的女人。”大腳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急忙搖頭:“俺不。”郭龜腰問:“為啥?”大腳說:“家裏不是有麼?”郭龜腰道:“你就知道你有寧學祥他閨女。你沒想想,那妮子見過多少男人的雞巴!”說完這話,郭龜腰惡毒地一笑,弓著腰急急地走掉,扔下了一個心亂如麻的大腳。
次日的回程路上,郭龜腰邊走邊打哈欠,沒再唱一句“姐兒調子”。
但他走路還是不慢。他那個大黃騾子馱了四麻袋鹽,仍然“咯噔咯噔”地走得很有勁兒。後邊的大腳就慘了。驢慢,人更慢。大腳先是跟在驢後頭走。走一會兒就讓驢拉下一大截,隻好拖著大腳一歪一歪地跑著追上去。追上再往前一看,他的馱子已經讓郭龜腰拉下老遠了。郭龜腰回頭看看,便把騾子喝住等他,嘴裏罵:“你個孬熊,不能幹這行偏要來幹!”大腳羞愧滿麵,心裏也說:是嗬,咱真是不能幹這事,真是不能。
這樣磨磨蹭蹭走了一天,路才走了一半,隻好又找店住下。第二天走到天黑,終於走到了離村還有五裏的黑石頂子。一進那個地勢很高的小村,隻見村裏人都帶著一臉驚恐往最高處的一個石頂子上跑。郭龜腰攔住一個熟人問出了啥事,那人道:“哎呀龜腰兄弟,你們天牛廟叫馬子圍起來啦!”
郭龜腰與大腳都大吃一驚,急忙把牲口拴住跑到高處瞅。他們看見,五裏外的天牛廟,此時果然是一片火光一片槍聲了。
天牛廟的這場匪禍是封四引來的。
封四今年是在皂角嶺紮覓漢,隔上十天半月來家看看。這一天傍晚他又回來時,卻有兩個陌生漢子一塊兒進村。把門的青旗會員問封四他們是誰,封四說是在一塊紮覓漢的夥計,今天想到他家坐坐。守門的放過他們,左想右想不對頭:一個窮覓漢,還有雅興把夥計叫到家裏做客?便去報告了寧可金。寧可金聽後,立馬叫人把封四和那兩個人帶到了家裏親自盤問。沒經幾個回合,三個人便神色慌張顯出異常。寧可金讓人拿杠子伺候,很快把他們的底細弄清了。原來,封四在外頭已經暗地裏當了馬子,白天在皂角嶺當覓漢,夜裏則出去跟著馬子辦事。另外二人是公雞山上的人,因天牛廟寧可金領著青旗會與馬子作對,杜大鼻子早想教訓教訓他,便讓這二人跟著封四進村看看設防情況,以便瞅時機踏平這村。寧可金一聽怒火萬丈,把封四吊到屋梁上問他為何要當馬子。封四氣昂昂道:“我是衝了杜司令的大譜才幹的!”寧可金問杜大鼻子有什麼大譜,封四答:“他說了,打下天下,殺光財主,分地給窮人!”寧可金冷笑道:“他想得怪美!”說著就更加起勁地揍封四,也揍另外兩個馬子。
經痛打、審問,那兩位馬子又供出了封四當馬子時的一些具體行徑。他們講,封四沒有家夥,每次夜裏出去搶東西,都拿著一把錐子和唯一的一粒子彈。竄進一家,便一手捏子彈一手端錐子,嘴裏喊:“快拿錢來!不拿我就錐啦!這玩意兒可不是弄著玩的!”就靠這粒子彈,幾十塊錢已經到他手了。寧可金笑道:“嗬,辦法還不少呢!這辦法咱沒見識過,今天就見識見識!”說著他就從手邊長槍裏退出一顆子彈,再找來一把錐子,讓手下一個黑臉小夥衝著封四錐。封四嚇得急忙求饒,說大少爺你行行好,俺再也不敢了。寧可金說行好也容易,那就不衝你的頭衝你的大腿,堅持讓黑臉小夥動錐子。黑臉小夥一手捏著一件,把臉扭向一邊,“嘿”地一聲,“砰”地一響,便見一團藍煙散過,封四的大腿上出現了一個血窟窿。在封四的哀嚎聲裏,寧可金拊掌大笑:“還真管用來!好啦,以後凡是沒有長槍的青旗會員,一個發一把錐子五粒子彈!”
寧學祥從外邊回來,知道了這事也萬分氣憤,親自將三人狠揍了一通。爺兒倆打一陣馬子,便喝上一氣酒歇歇。歇上一會兒,再起身去打。
正在父子倆陶醉在勝利喜悅之中時,寧學瑞找上門了。他說:“得防備著山上來人嗬。”寧可金將脖子一梗:“他杜大鼻子敢!天牛廟不是那些年了,又有圍牆又有青旗會,來多少殺他多少!”寧學瑞搖搖頭隻好告退。
事情真叫寧學瑞言中了。第二天過午,一些人剛下地,就見西南方向出現了一個黑壓壓的人群,轉瞬間呈扇麵狀向村子撲來。在地裏的幹活的人們紛紛嚎叫:“馬子來嘍!馬子來嘍!”扔下牲口和農具向村裏跑去。馬子這時不放一槍隻是急急追趕他們。村外的異常終於讓村裏發現了。守圍門的向往回跑的人大叫:“快點!快點!”待一些人跌跌撞撞地跑進,見另外一些人屁股上緊跟著馬子,隻好忍痛割愛,將圍門迅速而死死地關緊。外麵的二三十人便一個個像小雞一樣團團打轉,旋即一一就擒。
此刻,寧可金已經到了南圍門,他踩著梯子剛在圍牆上一露臉,馬子堆裏便有人認出了他。有人大叫:“寧可金,快把幾個弟兄交出來!不的話,踩平天牛廟,殺你個孩芽不留!”寧可金說:“行,你們等著!”接著從梯子上下來,命人將兩個馬子與封四牽來,他親手執刀,將三人一一戳死又將他們的頭割下。這時,寧學瑞臉色蠟黃地跑來了,他喊道:“不能殺呀!你怎能把他們殺了呢!”寧可金咬著牙說:“自有了青旗會,還沒真刀實槍幹他一回呢——操他奶奶,滾葫蘆頭吧!”說著拎起頭來,“撲通撲通”扔到了圍門外。
村前馬子立即爆出一陣狂叫。一陣排槍打向圍子之後,人們從門縫和牆縫裏看見,在鐵牛的旁邊,兩口鍘刀從牲口身上卸下來了。兩個馬子跳著腳地向村裏喊:“你們這些龜孫看著,老子怎麼給弟兄報仇!”隨即,一人掀開一口鍘,旁邊的馬子便拖了剛才被擒的村民往裏續。被擒村民大叫,圍牆裏邊是一片大哭。住村東頭的寧學全被續進去了,掌刀把的馬子唱歌似地“咳喲”一聲,手上一使勁,寧學全兩截身子便同時一翹,又同時分落在鍘刀兩邊,血“嘩”地噴紅了鍘刃。另一把鍘刀下,費方仁也是身首兩處。費方仁下地帶了個五歲的兒子,這時躥上去哭爹,一個馬子抓住他對掌鍘的說:“這個不用你費事啦!”倒提起小孩的腿,往鐵牛身上一甩,“砰”地一響,那腦殼立時粉碎。那個掌鍘的馬子看完這一幕,晃動著鍘把催促著再來一個。待將二十來歲的小夥小白子拉過來時,他說:“爺們鍘人從來都是鍘趴著的,這一回試試仰巴著的!”幾個馬子便將小白子臉朝上往鍘刀下送。小白子在鍘刃入腹的一刹那,將牙十分突出的一呲,那個馬子沒鍘透他卻走開了,晃著手腕說:“不行,仰著叫人手脖子發軟。”……
在鐵牛旁邊已經橫了五六具死屍的時候,村長寧學瑞出現在圍牆上麵。他大聲叫道:“且慢鍘人!叫你們杜司令來!”
馬子們果然住了手,一起向後邊遠遠站著的黑大個子看。黑大個子向前走了幾步,說:“我就是杜金泰,有屁就放!”
寧學瑞說:“我是天牛廟的村長,你們不要再鍘人了,五六個了還換不回三個?”
杜大鼻子哈哈一笑:“換?你知道我這三個是什麼人物?是好漢武鬆!你這幾條菜蟒算個啥?”
寧學瑞道:“再添上我這條老命,你們放人回去行不?”
杜大鼻子說:“行嗬,你出來我就退兵!”
圍牆上,寧學瑞便要往下跳,但下邊有許多隻手死死拉住了他。寧可金說:“二叔,你不要幹傻事!”寧學瑞說:“行不行我試試看!你們都撒手!”他將腿亂踢一氣,掙脫掉那些手,一下子滾落到圍牆外頭。他爬起身,拖著摔瘸的一條腿,一步步走向了鐵牛旁邊。杜大鼻子向他說:“行,是個有種的!”立馬讓手下去取來圍門外的三個人頭,放在鐵牛身上,然後問寧學瑞:“人是你侄殺的,你說咋辦吧!”寧學瑞指著一堆被擒村民說:“你放了他們,我來抵命!”杜大鼻子笑道:“你看你,討價還價幹啥?這是買東西?”掏出槍,一下子就把寧學瑞打倒了。圍門內,立馬傳出寧可金悲憤的一聲大叫:“杜大鼻子,老子跟你拚啦!”
就在馬子繼續做著鍘人遊戲的時候,寧可金開始在圍門內大街上緊張地給他的部下“裝身”。他掏出一摞早已寫好的紙符片子,一一拍向青旗會員的手心:“你是關公!”“你是張飛!”“你是楊二郎!”“你是黃天霸!”……再世英雄們接過紙符,團成一團吞下肚裏,立馬舞著大刀或槍攮子大叫:“關公來啦!”“張飛來啦!”……在有了幾十名英雄後,寧可金將一把符子拋向剩下的會員:“你們都是天兵天將!”那些人吃下紙符也大叫:“天兵天將!天兵天將!”一片殺氣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