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隊將曾被大腳老漢偷過的圓環地裏的穀子收了。鱉頂子就像一個老女人摘掉了圍巾,脖子那兒光禿禿的,顯得頭臉愈發難看。
這天人們發現,在那片未開墾出來的頂子上,有兩個人在忙忙碌碌。他們把稀稀落落的檗欏叢割除幹淨,接著又用筐四處搜撿石頭。待人們看清兩個人當中有鼓嶺聯中的謝老師,便明白了,說:噢,今年在這裏整地呀!
這幾年在鼓嶺管理區,謝老師成了一個信號:秋冬季節他在哪裏出現,哪裏就會很快成為建設大寨田的戰場。因為他有一手絕活:用石頭排字。每當公社或管理區決定在某處搞農田基本建設大會戰,都要把他從學校裏抽出來,讓他先去製造氣氛。他到那裏選定一些山坡或地堰,收集一些這地方特有的白瑩瑩的“火石”,刨出一些淺溝,把它們有規則地填進去。很快地,兩三裏之外都能看見那兒奇跡般地出現了筆畫工整氣勢磅礴的大字標語。現在這裏的山山嶺嶺幾乎都留下了謝老師的傑作,往這一看是“農業學大寨、普及大寨縣”,往那一看是“愚公移山、改造中國”,讓人很有感受。
果然,謝老師在鱉頂子忙活半天,就弄出了一個相當於一間屋地盤那麼大的黑體字:“向”。遠遠近近幹活的社員們就停止了勞動猜是向什麼。有說是向大寨學習的,有說是向四人幫開戰的,但到第二天下午,那裏出現的五個字否定了他們的所有猜測。那五個字是:向陽嶺戰場。人們不解:鱉頂子怎麼成了向陽嶺啦?聰明的人卻立即找出了答案:地名也得跟形勢,鱉頂子這名多難聽?人們恍然大悟。
想不到,第二天人們再下地,竟發現這五個字全看不清了,他們看見的隻是五堆白花花的亂石。
顯然是有人破壞。立即有人報告大隊,大隊又報告了管理區。管理區紀為榮書記親自來調查,大隊正副書記郭自衛與封合作陪他登上了鱉頂子。其實這事太好查,因為那裏留下的獨特腳印讓大隊幹部一看就知是誰。於是,封大腳就讓大隊幹部叫到了辦公室。
黑黑瘦瘦的紀書記在這片已經工作了好幾年,早就聽說過這老漢的一些事情。他瞅了瞅老漢那張奇異的大腳開口問:“為什麼叫你來知道不?”
大腳老漢咧咧嘴:“知道。我把鱉頂子上的字給擦了。”
聽他奇怪地說“擦”,幾個幹部都忍不住笑。封合作好容易才收住笑接著說:“前幾天你去偷穀子沒好好追究你,你怎麼又去弄那字?你知道你這是搞破壞不?”
老漢低頭道:“說我破壞就算破壞,我就是不想叫你們整那塊地!”
“整哪塊地?”
“圓環地。”
支部書記郭自衛大惑不解,問道:“整那塊地怎麼啦?”
老漢氣哼哼地說:“我另外幾塊地,‘鐮刀把’、‘算盤子’、‘澇泉窩’、‘破蓑衣’,這些都叫你們整得沒影了,圓環地不能再整!”
紀書記聽了這些如墜五裏霧中,便問大隊幹部這老漢說的是什麼意思。郭自衛聽明白了,就向他解釋:這些地二十年前都是老漢的。這些年他還一直把它們當成自己的,年年偷偷摸摸去地裏收莊稼。可是這些年整大寨田,小塊並大塊,削高填窪,原來的地塊統統打亂,所以老漢說把他的地整得沒影了。
紀書記又忍不住發笑。此刻他已認定老漢的神經有問題,決定不再做深入追究。他又問:“你為什麼不叫整那塊地?”
老漢說:“留著作個念想。”
封合作將嘴一撇:“什麼念想,是你那些地沒影了,想偷找不到地方了,把這最後一塊留下好叫你不勞而獲對了吧?”
郭自衛也說:“對,你就是這個意思。”郭自衛前幾年當民兵連長時曾在巡邏中親眼看見,這大腳老漢挎著籃子到他原來的地裏收莊稼,可是到了整過的地裏這走走那走走,怎麼也無法確定他原來的地在何處,隻好挎著空籃子回了家。當時他向老書記封鐵頭彙報時興奮地說:整大寨田就是好呀,不光深翻土壤增了產,還弄懵了小生產者的腦瓜子!
然而這時老漢卻揚起臉分辯道:“就是做念想!就是做念想!你們不知道,當年我跟孩子他娘開這塊地受了多少罪……哎,這樣行不?我今後再也不去弄莊稼了,你們給我把那塊留下!行不?書記行不……”
管理區書記不願再跟一個老神經病糾纏了。他敷衍道:“給你留下,放心吧。可是你‘擦’去的那大字怎麼辦?”
大腳說:“我給賠上!我叫俺孫子去寫,他是高中畢業生,什麼字都會,我這就回家叫他!”
紀書記說:“你當向陽嶺是塊黑板?算了吧,叫大隊罰你工分!”
郭自衛道:“他常年不掙一分工,怎麼罰?”
想不到老漢挺順溜,他說:“罰吧罰吧,我家有工分。我小舅子跟我閨女掙的,一年掙好幾千——隻要你們別整圓環地!”
幾位幹部隻有苦笑。
當謝老師把那五個大字再次擺好,圓環地裏忽然多了一些人。這些人有天牛廟的,也有外村的,他們忙著往那裏運石頭運木棒還運苫房頂用的麥秸。社員們看見了說:建指揮部了,建指揮部了。也有的人說:狗雞巴指揮部!接著念起順口溜:
指揮部,
真可惡,
幹部喝大茶,
社員把力出。
想聽樣板戲,
幹部吹大氣:
社員們,快快幹!
三年普及大寨縣……
在那幾天裏,大腳老漢每天都在到鱉頂子上去。他問在那裏負責蓋屋的支部委員寧山東說:“這塊地到底整不整?”寧山東已知道了老漢剛剛做的事情,故意嚇唬他:“整!要整先整這一塊!”老漢便急得要命,彎著臉說:“我就知道共產黨哄人!紀書記說話不作數!”遂坐在那裏做出一副要阻擋的架式。然而觀察了一陣子,見那些人在圓環地裏蓋了十幾間小屋,差點把地占滿,便認定,這地真是不會整了。根據往年經驗,凡是建指揮部的地塊是不會整的,因為到拆屋時已是春暖花開,整地的人馬早散夥了,誰也沒有心思收這個尾兒。看到了這點老漢十分興奮,搔著花白胡子說:“多虧這裏的地勢高,要是不高能建指揮部?”於是他徹底放下心,一歪一頓地走下鱉頂子,以後再也沒有上來。
“向陽嶺戰場指揮部”建起來,接著紀書記就領幾個人在一些地裏灑石灰,人們明白,這是在規劃道路。天牛廟的各位生產隊長看到這情景就有些緊張。他們都在心裏嘀咕:日他娘,可別拿現場,拿現場就毀了。拿現場就意味著將要把秋後才搞的整地提前幹起來,而這種提前是他們最難應付的。不過,他們算一算時令才剛過白露,心想再怎麼提前也得在收完花生之後,因而又把心稍放了一放,領著社員該幹啥幹啥。
萬萬沒想到,僅僅過了三四天,紀書記就召開了全管理區生產隊長以上的幹部會議,說縣裏馬上要組織全縣農田水利建設上馬大檢查,公社準備了三大片,向陽嶺就在其中。公社要這裏十天之內拿出至少五百畝高標準的“大寨田”,並且要首先把規劃出來的道路修好,以便到時候讓縣檢查團的車輛能夠通過。
會場上一下子炸了營。首先是天牛廟、鼓嶺和黑石頂子三個村的幹部“嗷嗷”提意見。因為“向陽嶺戰場”在他們幾個村的接界處,要提前幹,就得把許多還沒成熟的莊稼拔了。郭自衛與封合作也是想不通,說:“這時候就收莊稼,可要大減產呀!”紀書記說:“這賬好算:今年減一點,整好了地來年就能補回來。再說也不能光算經濟賬,還要算政治賬。”封合作問:“政治賬怎麼算?”紀書記不耐煩地道:“怎麼算,回家問你爹!”他響亮地拍了幾下巴掌,壓住了所有的嘁喳聲,擰著眉頭大聲道:“誰也甭咧咧了,凡是戰場上有地的隊,明天都把社員拉出去!沒有商量的餘地!”
散會後,封合作回到家就向他爹把這事說了,接著問裏麵的政治賬怎麼算。老書記含著煙袋嘿嘿笑了:“這事還不明白?共產黨的工作,不看你幹得好不好,就看你幹得巧不巧。同樣一件事,你八月裏幹誰也不誇你,你七月幹就有人說你先進,就會表揚你,甚至提拔你。冬整會戰是要麵子的事,更得這樣。”封合作說:“可是莊稼還不熟呀?”鐵頭老漢皺起眉頭道:“你看你,又忘了我交班時囑咐的,隻要上邊布置的事就不要問為什麼,隻管幹就是!”封合作隻好點頭退下。
二隊隊長費小杆開會回來,叫上副隊長封家明去了鱉頂子那裏。沿著石灰線看一看,明天要拔的莊稼他們隊最多,有地瓜,有花生,大約五六十多畝。費小杆說:“怎麼辦?”封家明歎著氣道:“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整地是個好事,能增產,可也不能這麼弄呀。”費小杆說:“操他娘,咱明天就不領人來拔,看他紀猴子怎麼辦!”
第二天一早,鱉頂子那兒就響起了高音喇叭聲。播幾首農業學大寨的歌曲,紀書記便開始吆喝:“有關大隊注意了,有關大隊注意了,現在向陽嶺戰場指揮部要求你們趕快組織人員前來參戰!趕快組織人員前來參戰……”
吆喝了一會兒,紀書記便走到指揮部門外站著。他看見,周圍三個村陸陸續續都走出了人,但為數不多。更成問題的是,這些人到了地裏卻不動手,隻是站在那裏哇喇哇喇地說什麼。紀為榮便大步流星地走下嶺來。
他先走到了天牛廟村應拔的莊稼地裏。那兒,郭自衛與二隊隊長費小杆、副隊長封家明正在爭執。還沒等走近紀為榮就聽出來了,是兩個隊長都不願拔莊稼,郭自衛正在動員他們。
紀為榮走過去問費小杆:“你們隊的人呢?”
費小杆說:“紀書記,你看這莊稼,現在拔了連種子都留不出來呀!”
封家明也笨拙著口舌幫腔:“是留不出種子,是留不出種子。”
郭自衛為難地向管理區書記道:“你看他們,老說這些。”
這時紀為榮開口問費小杆:“是社員不願來,還是你不叫他們來?”
費小杆說:“他們不願來,我也不願叫他們來。”
紀為榮說:“我命令你回去叫人行不行?”
費小杆將脖子一擰:“我叫不來!”
紀為榮轉身看看別處的來人也沒增加並且都不動手,便說:“哦,都不幹。我隻好另組織人啦!”他轉身向指揮部大聲喊:“小田!小田你下來!”
接著他掏出筆記本,撕下紙“唰唰唰”寫了一行字,交給了飛快跑來的管理區通訊員小田,讓他趕快送給聯中的齊校長。小田離開老遠了他又囑咐:“叫他們跑步趕來!跑步!”說完,紀為榮扔下他們幾個,又到別的地方做工作去了。
郭自衛對兩位隊長說:“看吧,脫不了的!”說完這話,他也到別處去了。
在兩級頭頭走後,費小杆和封家明就坐到地邊上抽煙。抽過幾口,費小杆伸手拔下一棵花生,剝開一粒看看,說:“喏,皮還不紅,還沒上油呢!”封家明說:“那些地瓜更完了,起碼要減三分之一。”費小杆扭頭瞅著遠處的紀為榮罵:“不搗人食的貨呀!不搗人食的貨呀!”
沒過多大一會兒,鱉頂子北邊有哨子聲尖銳地響起,從管理區駐地鼓嶺村果然跑出了一大隊學生。等他們跑到這裏,紀為榮便將他們指揮到天牛廟二隊的地裏,接著對老師學生交代:凡是在兩條石灰線中間的莊稼統統拔掉。
他一說完,長著個大白臉的齊校長一招手,帶頭幹了起來。頃刻間,一塊花生地就拔去半邊,花生扔得東一堆西一堆,水嫩水嫩的果兒在太陽下泛著白光。
費小杆在一邊看著,牙幫骨一咬一咬的。突然,他幾步竄到地裏,扯出一個黑瘦男孩就摁在地上拿巴掌抽,邊抽邊罵:“你這個小雜碎!揍死你個小雜碎!”被揍的男孩則像上了屠案的豬一般尖聲哭叫。他的行為立即引起了廣泛注意,不光學生們停止了勞動,就連四周的幹部社員也都往這邊跑。紀書記急忙過來製止並問他為什麼打學生。費小杆立楞著眼道:“我就想揍他!”紀為榮氣憤地道:“你憑什麼打他?”費小杆說:“我沒打旁人,我打得是我表侄!”紀為榮問那學生:“他是你表叔?”學生哭唧唧地道:“俺不認得他……”紀為榮勃然大怒,對封合作說:“這樣的搗蛋隊長你還留他幹×?撤了!”
費小杆的舉動沒能阻止向陽嶺會戰的進展。有學生做開路先鋒軍,該拔掉的莊稼兩天內被徹底拔光,有關生產隊隻好領來社員收拾。收拾完了之後,便按照紀書記的指揮將拔光了覆蓋物露出棕紅色土壤的土地加以改變,一部分修成寬闊的道路,其餘部分就將其深翻。紅旗獵獵,钁鍁飛舞,一個往年冬天裏才有的景象在今年的初秋就展現出來。七八天後,一個由三輛吉普和四輛“一三O”組成的車隊開來了。但這些車到這裏一下也沒停,就從那條新修的路上開過去,拐了個彎兒,又向著東北方向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