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3)

天牛廟的村街自從地富摘帽後再沒人去掃,不過“滿街屎尿”的現象並沒有存在許久。從正月下旬開始的每天早晨,都有一個人將街道上的屎尿撿走。這人是大腳老漢。

老漢的這一舉動引起了一些人特別是中老年男人的注意。自從三十年前入了社,莊戶人普遍丟掉了糞筐不離肩的老習慣,村裏村外的野糞再也無人撿拾。起初有些人還看見了紅眼,後來想想地是大夥的,別人不拾咱也不拾,於是看了野糞就不紅眼了,再後來,走路看見時就隻想到躲開它們別踩到腳上了。盡管幹部們也發現了這一問題,讓每個生產隊都拿出一兩個半勞力專門拾糞,但這種分工更助長了廣大社員對糞肥的冷漠。三十年下去,莊稼人已經差不多把背糞筐這事與男人的長辮子和女人的裹腳布一樣等同看待將其拋進了曆史的垃圾堆。而今天出現了第一位拾糞專業人員之外的拾糞者,這人又是三十多年沒到隊裏幹過活的老懶蟲,這不能不說是異乎尋常。

早起的人們觀察到,這位七十歲的老漢是以極大熱情來幹這件事的。天剛蒙蒙亮,街麵上的霜花還白刷刷的沒被人踐踏隻印著一些狗蹄子花,封大腳就出門了。他的糞筐沒背在背上,而是用糞叉平挑在身子的一側。他一走一歪,那糞筐也像個鍾擺似地一悠一晃。遇到了他要撿拾的,便停下腳步放下筐撿拾起來。他拾得十分仔細:那些受到老膩味鼓勵的孩子們在街心拉的人屎,那些受到主人慫恿到街上覓食的豬狗們拉的畜屎,甚至連星星點點的雞屎鵝屎,他都一份份撿拾到筐裏。不大一會兒,那筐再讓糞叉撅起來的時候就大大減小了晃悠的幅度。終於,那筐滿了,晃悠不動了,老漢便把它撅到背上背回家去。但他很快又撅著空筐出來,去了另一條沒拾過的街上。直到日出三杆,他把全村的街道串完,回家吃過早飯,他又撅筐去了村外……。在他幹這事的時候,當然會有人問他拾了幹啥,老漢都是笑一笑說:“交隊唄!”一些人感到疑惑:這老懶蟲,三十年沒往隊裏滴一個汗珠子,老掉牙了怎麼又有了集體觀念?有的人則說:禿子頭上的蟣子明擺著。今年他小舅子寧可玉分出去單過了,光靠羊丫一個識字班能掙多少工分?他當然要抽掉懶筋幹點活嘍!

在人們的疑惑與猜測中,封大腳一天天繼續著他的勞作。早晨拾村裏的,上午拾村外的,下午則在家裏對當天拾來的糞進行加工處理:到村前河邊背來些黃粘土,與那些各種各樣的糞便均勻地拌到一起,再倒水攪成泥狀,最後結結實實地培到院子的東南角。糞便經過這樣處理,便能保養分、快發酵,以後也容易搗細,種地好使。每天忙活完這一套,看見圓圓溜溜像個大饅頭似的糞堆又長出一塊,老漢便興奮地噓出一口氣,蹲到一邊,用那粘滿了糞的一雙手掏出煙袋裝上煙,津津有味地吸起來。

半個月後,老漢關於拾糞交隊的話被認定為謊言。

那天是生產隊去他家收糞。多年來,各戶社員人與豬的糞便是由隊裏記分包收的,對一個大人一月中通過排泄對集體所做的貢獻,隊裏給三十個工分作為報酬;一個小孩則記十五分。一口豬每月記三十個基本分,最後再按出圈斤數加一點獎勵。按一般慣例,隊裏是每月到各戶收一遍的,將豬圈與人廁中的統統挖出弄走。一出正月,生產隊要準備春播用肥,對各戶的糞收得更要徹底一些。二隊隊長封家明決定這一茬不光要挖光豬圈與人廁裏的,還要挖一遍各家的雞窩、鏟一遍院裏的表土。他帶著部分勞力收到爹娘那裏,按既定程序搜尋了一遍之後,便發現了院子東南角被草垛擋著的大糞堆。他知道這是爹拾來的,這些日子他也曾為爹的轉變暗暗欣喜。自從小舅分出去單過,他知道爹娘光靠羊丫一個人掙工分不行,曾當麵向二老提出,他從今年開始一年撥給他們一千五百個工分,以便讓他們能在隊裏的分配不至於比一般人差。爹含含糊糊答應了他,但與此同時也背起了糞筐。封家明想,爹這是要為我減輕負擔呢。爹這麼老了還體諒兒女實在難得!現在封家明估估爹的那堆勞動成果,起碼要趕得上兩戶人家一月的出糞量,便打算給爹記二百個左右的工分。可是就在他指揮社員去抬那堆糞的時候,爹卻攔住了他:“慢著,那堆糞你們不能弄。”幾個社員很奇怪,說:“你拾了糞不投到隊裏去,留著幹啥?”老漢說:“幹啥你們甭管。”家明聽見爹說這話,聯想起他前些天聽說外地分地消息時的興奮,便有幾分明白。但他覺得像爹這樣也未免太敏感,南方分地是南方,再說還不知是真是假,你怎能立馬準備起來了呢?他說:“爹,你又犯糊塗了。”老漢聽出了兒子話語中的規勸,但他仍然不讓步,說:“說我糊塗我就糊塗,豬圈裏的,茅房裏的,你們愛挖多幹淨就挖多幹淨,這糞你們就是不能抬!”家明也不便在大夥麵前揭穿爹攢糞的真正用意,便佯裝生氣地向社員一揮手:“咱們走!隊裏不差他這一點糞!不要他的,叫他留在家裏臭死自己!”說完帶著大家到別的戶裏去了。

事情就這麼不起火不冒煙地過去了。以後大腳老漢還是天天出去拾糞。院角裏的糞堆一天比一天大。

羊丫驚恐地發現自己懷孕了。本來應該在那幾天到來的東西,卻遲遲沒有到來的跡象。過期以後,每過去一天羊丫就像下了一層地獄。下到第十八層,羊丫便徹底絕望了。她摸著自己的小腹暗暗說:毀了,真是毀了。

頭幾天羊丫還在慶幸山隊長出事後她的名聲並沒有受損。根據她的觀察,村裏人沒把她和山隊長聯係在一起。大夥議論歸議論,卻從不對羊丫表示出異常神色。羊丫不放心,又去嫂子細粉那裏試探。她想如果真是聯係到她,細粉這人是無法藏在心裏的。然而細粉見了她,依舊像以前那種不冷不熱的態度,甚至連山隊長的事都沒提起。羊丫便徹底放了心。她想,要麼是山隊長沒供出與我的事,要麼就是供出來了公安局給保了密。所以她便像沒事人一樣照常去隊裏幹活,日複一日地掙七個工分。

萬萬沒有想到,山隊長卻把一個實實在在的證據留在了她的肚子裏!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摸著小肚子就像捂著一顆電影上出現過的定時炸彈。不過那炸彈是個小人。羊丫似乎覺得,那小人在她的子宮裏一天天地長,已經長得和山隊長一模一樣長了個薄皮子嘴並且在女聲女氣地唱《紅樓夢》。羊丫想,如果有一天這小人高唱著賈寶玉的唱腔從肚子鑽出來可怎麼辦?

不行,我必須弄掉他,趁早弄掉!

羊丫是不敢去醫院的,要處理隻能采用自己設計的方法。她先是取來擀麵杖,把小肚子當作麵團一下下地擀,可是擀罷等待幾天卻不見有效果;她隨後又用手去掐,也是無濟於事。她想這兩種辦法都太溫和了,於是就在一天晚上把下身脫光,退後三尺而後猛地朝床角上撞,一下,又一下,直撞得小肚子皮破毛飛。可是,肚子的小人還是安然無恙。

羊丫被小人兒的頑強生命力震撼了。同時,要盡快除掉他的念頭也更為堅定。她思考一番,認識到從外部搞掉是不可能了,便決定轉換一條更為直接的途徑。她在家中悄悄搜尋了一番,終於選擇了一件合適的工具——線砣子。這撚線用的東西由一頭粗一頭細的鐵條做成,下端綴了幾個銅錢,上端則有著一個彎勾。這天夜間,羊丫把它插進了下身。

已經睡著了的繡繡老太被那壓抑不住的呻吟聲驚醒。她慌慌地穿上衣裳摸過去,眼睛雖看不清,卻清楚地嗅到了那滿屋的血腥。她往床上一摸,手上便沾滿了又冷又粘的東西。她問:“丫,丫,你怎麼啦?”羊丫呻吟道:“娘你快看看,賊種出來沒出來?”老太太便一下子明白了。她低頭去看養女的腿間,那兒果然有著幾塊爛肉。她朝養女身上一趴便大哭起來。

第二天羊丫沒到隊裏幹活,繡繡去對兒子說羊丫拉肚子。大腳老漢起初不明真相,後見老婆悄悄洗血布片子,便向她追問究竟。繡繡見不好瞞他,遂如實以告。老漢氣得把大腳一跺:“我早說過,什麼娘什麼女!你看這不真的弄出事啦?快給她找婆家!快找!”繡繡老太也覺得應該這樣,等羊丫身體複原,便扭著小腳去了一趟王家台,讓老媒婆花春子再給忙計忙計。不料花春子好容易物色了一戶人家,到大腳家裏回話,卻立馬遭到羊丫的痛罵。花春子狼狽不堪地走後,老公母倆向羊丫道:“你看看你,還能不找婆家啦?”羊丫咬牙閉眼一字一句道:“我跟你們說,以後你們再操這閑心我就去死!”老公母倆聽了這話大眼瞪小眼,再也不知說什麼好。

從此以後,羊丫脾氣變得特別古怪,或是躺在家裏不上工,或是上工回來不吃飯,再不然就是晚上呆呆地坐在院中直到半夜。老公母倆不知所措,隻是背著她搖頭歎氣。

過了清明節,一天比一天暖和,羊丫漸漸對院角的糞堆表現出憤怒。隻要她在家就一迭聲地說:“臭死啦臭死啦!”的確,那堆糞在西南風的鼓動下越來越猛烈地將自身的氣味在院子裏揮灑,老公母倆當然也是聞得真真切切。但是大腳老漢對羊丫別的言論能夠遷就,對這卻不能。他立愣著眼睛說:“就臭了你!就沒想想自己香不香!”羊丫聽了這話湧出兩包眼淚,一下子鑽到東屋裏不再出來。

再過一些日子天氣更熱,那濃烈的臭味熏得羊丫沒法再在院裏呆坐,她皺著眉頭說:“這哪裏是人呆的地方!哪裏是人呆的地方!”大腳老漢針鋒相對地道:“不願呆就不呆呀!走呀!”羊丫瞪羊眼說:“我當然要走!你等著瞧吧!”

春去夏來,夏盡秋至,大腳老漢絲毫不理會羊丫的抗議,仍然是一天到晚往家裏劃拉那些世界上最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