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紀為榮冷冰冰地說:“到了什麼年代了,還要救濟?”

老膩味說:“什麼年代也得要!我這麼大年紀了,閨女都走了,種地又沒有力氣,共產黨想餓死我?”

這麼一說紀為榮便生氣了,便不再理他,板著一張臉往村西走。然而老漢還是跟在後頭喋喋不休:“咳,毛主席一死,咱掉到後娘手裏去啦……”

到了公路邊,一眼就見兩輛大卡車停在修車鋪門前,封運品正和他的媳婦忙活著。發現有人來,兩小口站起身,兩張抹了道道油汙的大花臉立即把紀為榮逗笑了。紀為榮說:“小兩口鬧發家,真是不簡單呀!”

當封運品的媳婦恭恭敬敬搬過凳子,封合作就把紀書記的來意講了。紀為榮隨後說:“咱們算算看,希望你能夠格,到縣裏領大獎去!”說著就掏出小本子準備紀錄。

封運品聽完之後笑了:“你是說我是萬元戶?胡扯蛋!”

在一邊的膩味老漢立馬嗬斥他的堂侄:“運品你怎麼對領導這種態度?這種態度不好!”接著他又向運品擠擠眼:“可別露底。過幾天,再劃你個地富成分,有你好看的!”

紀為榮被老漢的話弄火了,他嚴厲地說:“你別在這裏,你快走!”

老漢便笑一笑轉身走了。

接著紀為榮讓封運品講他的收入。封運品說:“真是沒有一萬,去年蓋屋娶媳婦的錢我才剛剛還上。”

“真的?”

“真的,騙你不是人!”

紀為榮的臉上現出了濃濃的失望。他拿鋼筆杆敲著額頭思忖了片刻,又說:“這樣吧,你就當個專業戶代表吧。”接著他說,現在上級講了,中國農村要搞兩個曆史性的轉化,就是從自給半自給的自然經濟向社會主義商品經濟轉化,從傳統農業向現代農業轉化,專業戶、重點戶就是實現這兩個轉化的排頭兵。封運品你就是標準的專業戶,就是排頭兵。希望你去參加這個會,學習先進經驗,進一步解放思想,回來之後甩開膀子大幹,到年底當個真正的萬元戶!

想不到封運品說:“我不去開會。”

封合作問:“為啥?”

封運品說:“我走了,這裏的活誰幹?”

紀為榮說:“哎呀,不就是兩天麼?去,一定去!”

封運品道:“到時候再說吧。”說著就摸過家夥又幹起活來。紀為榮與封合作見他這樣,叮囑兩句就走了。

到正式發來開會通知時,封運品果然不去。紀為榮大怒:“還有這樣不識抬舉的來!就是綁也把他綁去!”封合作便與另一個支部委員強行鎖了封運品的修車鋪,親自坐公共汽車把他送到了縣城會場上。

這件事立馬傳遍全村,同時也在全村人中間引發了激烈議論:咳,就那麼一個除了錢誰都不認的混小子,上級還要請著他去開會!真稀奇呀真稀奇!等下午封合作二人回來,聽說明天開會的人還要趁縣城逢大集的時候遊行,大夥們便對這次會議的宗旨更加迷惑不解。第二天,好多人便一早去了縣城打算看一個究竟。

這天去縣城的有膩味老漢。盡管老漢自認為經過風雨見過世麵,但還是被那天的場麵震動了。當十點來鍾趕集的人到得最多的時候,那支遊行隊伍出現在了大街上。前麵是上百名小學生組成的鼓樂隊,鼓號聲震天價響;緊接著是比人走得還慢的一隊汽車。頭前是幾輛轎車,人們說裏麵坐的是縣委書記和縣長,他們親自為萬元戶開路。轎車後麵是七八輛大卡車,頭兩輛上的紅布橫幅大寫著“萬元戶”,後麵幾輛依次是“專業戶”、“重點戶”、“經濟聯合體”。萬元戶一共二十一,人人身上披了一床紅綢子被麵,手中扶著的則是一輛嶄新的“大金鹿”自行車。二十一個莊戶漢子從未經曆過這樣的風光,人人臉上都羞喜交織。街邊觀者如堵,一起向他們投來含意相當複雜的目光。膩味老漢聽身邊的一個城裏幹部模樣的人解釋:縣裏本來是要獎十個萬元戶的,可是哪個公社都有報的,去掉哪裏的哪裏有意見,隻好一個公社獎一個。後邊的“兩戶一聯”代表雖然不如前麵的萬元戶風光,可是每人胸前都有的那朵花也讓他們紅光滿麵……遊行隊伍走過去了,老膩味才注意到還有一輛宣傳車在宣傳:“各級領導都要積極支持他們,認真保護他們。若否定他們,就是否定四化;若打擊他們,就是打擊四化……”

膩味老漢忽然覺得這話很熟。仔細一想,對了,那年上邊這樣講:否定貧農,就是否定革命;打擊貧農,就是打擊革命。——啊呀,怪不得咱沒人疼了呢,是上級又有了新的階級路線啦!上級不再依靠咱貧下中農了,要依靠專業戶重點戶特別是萬元戶呀!

老漢如醍醐灌頂一般大徹大悟。他想:日他閨女得跟形勢呀!不吃形勢不吃香呀!咱也要當萬元戶呀!

從縣城回來他便考慮當萬元戶的途徑,夜裏叨叨個沒完。他跟老婆說要養豬,養羊,養兔子,養一切能換錢的活物;要種蘋果,種山楂,種栗子,種一切能換錢的樹木;要搞運輸,搞加工,搞販運,搞一切能賺錢的行當……老婆邊聽邊笑,說:“算了吧你個老雜碎!‘夜晚盤算千條路,早晨起來還得賣豆腐’——你本錢在哪裏?”這一問卻沒難住老漢,他說:“我去要救濟款!”

第二天他便去鼓嶺找紀為榮,表示要響應上級號召,把自己發展成專業戶。紀為榮說:“你想搞就搞唄,找我幹啥?”老膩味說:“找你支持呀!我沒本錢,你快撥點救濟款!”紀為榮氣得眼一瞪:“慢說現在沒有救濟款,就是有,也不是做那用途的呀!”老漢想想說:“那你就叫信貸員貸些款給我!”紀為榮說:“不行,貸給你還款沒有保證。”

膩味老漢碰了釘子,回來氣得直罵。罵完堅定地說:“他紀猴子敢不叫我當專業戶?我偏當!咱的革命行動誰也擋不了!”他便蹲在家裏掐著腦袋想辦法。正巧這天小米又回娘家,他一下子有了主意。小米年前在她二姐的帶領下曾回來一趟,挎來了兩瓶蘭陵大曲和一箢子饃饃。老漢本來想把這個他曾深惡痛絕的“二人幫”成員攆出家門的,但一看小米帶來的吃的喝的,再想一想如今中央都不講階級路線了,我還講它幹啥?遂接納了閨女並開口享用閨女的貢品。但因以前自己的立場太堅決,和閨女在一起總是覺得別扭,不願跟她多說話。閨女好像也有同感,到家之後多是和她娘在一起。母女倆在一起時便小聲嘁喳,都說了些啥老漢也懶得問。但根據老漢的判斷,寧可玉還是有錢的。那麼,錢的問題就從他那裏解決。

他跟閨女說:“小米,幫你爹個忙行不?”

小米問:“幫啥忙?”

“借點錢使。”

小米立馬問娘:“你都跟俺爹說啦?”

金柳說:“沒有呀!”

膩味老漢由此更加認定自己的判斷正確,就向閨女講了自己的打算,並且猛講了一通當專業戶的政治意義。小米想了想說:“當專業戶好,那咱們兩家一塊當好不?”

老漢心裏不想和寧可玉弄到一塊,但想想還得用他的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說:“好!”

接著他說出了這樣一個方案:兩家搞一個經濟聯合體,養雞。寧可玉出錢,他出院子;勞力呢,他家出兩個即老兩口,寧可玉出一個即小米;掙了錢則平分。小米同意了,馬上回家說給寧可玉聽。

寧可玉當然聽出了這方案的不公,瞅著小米好半天沒有說話。小米看出他的不痛快,說:“怎麼,俺爹的閨女都叫你給誆來了,你就不能幫他這點忙?”

寧可玉知道拗不過她,便問要用多少。小米說:“俺跟俺爹算了,買小雞用一千,買飼料用一千。”

寧可玉便把存折拿出來,提了兩千給小米。但他提議說,養普通雞不如養烏雞,養烏雞換錢多。這是他到十裏街買化肥聽人家說的。到底怎麼樣,可以到公社畜牧站問問。

膩味老漢見閨女弄來了錢,又帶來了寧可玉的建議,心裏十分高興,大聲說:“那就養烏雞!我下午就去公社問!”

下午他去一問,果然有這麼回事。畜牧站的老田說,是臨沂藥廠下來聯係養烏雞的,養大了他們收購。因為是造藥用的,價格比普通雞貴不少。如果同意的話就和站上寫一個合同,然後就到江蘇如東縣進小雞。老漢就痛痛快快在合同上摁了手印。

回到家便收拾院子,騰出半邊來壘了個大雞舍,上麵蒙上了塑料網子。接著,老田也把小雞給拉來了。一時間,院子裏響遍了這種黑嘴黑爪小動物的喳喳聲。

老膩味養烏雞的消息很快傳遍四方。公社正為了貫徹全縣兩戶一體經驗交流會精神抓典型,一聽天牛廟冒出了一個,幹部們馬上來看。一看還真是典型,而且是過去一個老貧農老貧困戶幹的,更是意義重大。甄書記還給起了個名字:“天牛廟特種雞廠”,親筆題寫了,讓大隊書記封合作負責做好牌子掛起來。幾天後,公社組織了一個現場會,讓各村書記都來看。老膩味麵對那麼多觀眾侃侃而談:他怎樣響應黨的號召決定大搞養殖業,中間克服了多麼艱巨的困難。特別是在某某領導那裏碰了嚴重的釘子也不後退,終於把天牛廟特種雞廠建了起來。說到這裏,他用尖銳的目光瞅了紀書記一眼,而此刻的紀為榮已經後悔得噬臍莫及連頭都不敢抬。講完這些,老漢還像個專家一樣講起從畜牧站聽到的知識:這烏雞是稀有雞種,藥用價值很高,用它配了別的藥造成烏雞白鳳丸,能為婦女同誌解除好多毛病,像月經不調、崩漏帶下什麼的都管……他的介紹激起了一陣又一陣的掌聲。他講完是公社書記講話,兄弟大隊幹部做表態性發言。會議結束已是中午,天牛廟村支部將早叫人做好的豆腐和煎餅拿來,讓與會者吃了一頓便餐。當典型的同誌當然也在會上吃。膩味和小米父女倆吃得飽飽的,目送各級領導離去,四目一對欣然笑道:“當經濟聯合體真光榮呀!”

第二天,紀為榮亡羊補牢,親自領著信貸員來了。紀書記先誠懇地檢討一番,然後讓信貸員把一千塊錢送到了老漢手中,說是提供一點點幫助。老漢接過來矜持地道:“嗯,我是需要點資金。要知道,這烏雞得吃混合飼料,機器造的,沒有資金是弄不來的!”

公社現場會後,老漢的名聲大振。連縣裏有關部門也知道了,經常有小車開到他的門前。那些領導來這裏後,看上一番,再握著手熱情鼓勵一番,弄得父女倆心裏像小春風呼兒呼兒刮。

這一天來的小車最好看,下來的人也最有派頭。等跟車的人一介紹,原來是縣委的一把手巴書記。但巴書記沒有架子,照樣和老漢握手,到雞舍邊仔細參觀,臨走時還一再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幹。送走縣委書記,老漢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內心的激動,他抬頭看看這個當年寧學祥居住的大院,對小米說:“咳,寧學祥他算老幾?縣太爺知道他的門朝哪?”小米點著頭說:“是呀爹!是呀爹!”她說完這兩句,飛跑到雞舍對那些已經退盡絨毛長出大翎的烏雞們說:“知道不知道?剛才來看咱們的是縣委書記呢!”

隨著參觀者的屢屢光臨,小烏雞漸漸長大了。當然在這段時間裏也死掉了一些,大約有十分之一的樣子。寧可玉不便到老丈人家中看,但每當小米晚上回家就告誡,要她注意防疫,能賣的時候趕緊賣掉。小米向爹轉述這些,爹卻歪一歪鼻子道:“他懂個雞巴槌子!”

當天氣變熱夏季到來,畜牧站的老田接連來了幾趟,說是雞應該賣了,因為這烏雞在能交配產蛋前是“童子身”,藥效最大,也最值錢。老漢猶猶豫豫地道:“那上邊再參觀看啥呢?”老田說:“你養了雞是幹啥的?是掙錢呢還是供人看?”老漢想了想道:“政治性也很重要,這是縣委書記來看過的,我如果把雞賣了怎麼向領導交代?”老田搖著頭說:“你呀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