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正月十五,繡繡老太便整天叨叨著外甥三國,說也不知到北京了沒有,怎麼也不來封信。大腳老漢說:到是應該到了,他來信怕也不給咱,寄給他爹娘了。老太太便又埋怨閨女枝子,說來了信也不來說一說。過了兩三天還沒見閨女來,她就說要到閨女家去看看。老漢說:你看你那身板,怎麼去?在家等著就是。然而又等了兩天,老太太誰也沒告訴,自己扭著小腳去了。走一陣坐下歇歇,再走一陣再坐下歇歇,中午時分終於邁進了枝子的家門。看見老娘到來枝子十分驚訝,說你怎麼來啦?繡繡老太說俺來問問三國的事,不知他來信了沒來信?枝子一聽這話便皺眉頭咂牙花子,說:俺正說這事呢,你說說這是咋啦,半個多月了連根信毛也沒有,急不急死人呀!得知這消息老太太越發著急,說:早囑咐好叫他打信的呀,可別出了事吧?
與閨女叨叨了半天,吃了閨女包的幾個餃子,老太太便要回天牛廟。閨女讓她住下,她才說了實話:她來時家裏人都不知道。閨女道:那你就走吧,我叫大國用小推車送你回去。
下了外甥的車子,老太太就躺倒在床上,當天夜裏發高燒,第二天還不退。運壘叫來本村醫生給她連掛了三天吊瓶,燒雖然退了,卻起不了床,一起就暈。老太太向大腳老漢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我今年又到了坎兒了。”老漢勸解她:“沒事。我兩道坎都過了,不是好好的?”繡繡老太說:“我比不上你呀。”老漢向她把頭直搖:“沒事沒事,你情管放心。”
又過了十來天,老太太的病果然見輕,能夠起床了。但她從此也變了樣子:原來她是閑不住的,整天扭著小腳裏裏外外地幫孫媳婦忙家務,可是現在起床後就呆呆地坐著,一坐就是半天,且很少說話。枝子來看了她幾趟,每次都叨叨三國還沒來信,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再不顯得著急,半閉著眼睛似聽非聽無動於衷。閨女悄悄跟爹道:“俺娘這是怎麼啦?”大腳老漢晃晃下巴說:“唉,老啦,老啦……”
春暖花開,種花生的時節又到了。封運壘兩口子下了地,大腳老漢也拖著兩條老腿幫忙,家裏隻留下繡繡老太自己。她坐在院裏曬了一會兒太陽,卻突然站起身,拄著一根木棍向門外走去。走過一條條因春播大忙而變得十分寂靜的村街,她走到了膩味老漢的門前。那兩扇已經朽爛掉半截的院門此時鎖著,老太太把拄棍一扔,上前拍著門板喊:“娘!娘!”見沒人應她,她又喊:“蘇蘇!蘇蘇……哥!哥……李嬤嬤!李嬤嬤……”喊一會,坐在門檻上呆一會。直到天快晌了,下地種花生的金柳老太回來了,她把大腿一拍委屈地道:“李嬤嬤,你們都到哪裏去了呀!”
金柳老太起初不明白她喊的什麼,及至弄清她是要回小時候的家,眼淚立馬就下來了。她摟著繡繡老太的肩膀無聲地哭了片刻,然後就領著她往運壘家裏送。繡繡老太也不再說話,隻是呆呆地隨她走,走回家後又呆呆地坐到了那裏。
繡繡老太這種怪誕行為,半個月後又發生了一次。
那天是傍晚,金柳老太正在家做飯,繡繡老太推門走進來了。她見了這宅院的女主人隻淡淡地看了一眼,接著就繞過堂屋往後走。走到那兒被牆擋住,她又拍了牆喊:“娘!蘇蘇!”早在幾十年前被隔開的後院,現在由土改時的識字班隊長的弟弟居住,那老頭聽有人喊得奇怪,便走到牆根張了大嘴往這邊瞅。繡繡問他:“你是誰?你見沒見俺娘俺妹妹?”老頭急忙縮回脖子跟身後的老婆說:“毀了,這老嬤嬤邪啦!”
金柳老太眼含淚水把繡繡往屋裏領,想讓她坐一會,不料她抬頭瞅瞅這屋驚慌地說:“俺不過去!俺不見俺爹!”
正在這時,膩味老漢下班回來了。他一跳下乘坐的那輛舊吉普,就向院裏嚷嚷:“大好形勢大好形勢!今天縣長到拆車總廠視察啦!”當瞅見繡繡老太時,他詫異地問:“咦,你來這裏幹啥?”繡繡老太說:“俺回俺的家呀!”老漢立馬瞪起眼睛:“你的家?你想反攻倒算?”老婆連忙把他拉到一旁,說了繡繡老太精神不正常已經來過一次的事。老漢看著她道:“寧家大小姐,你還是不死心呀!現在土改早過去了,合作社早過去了,人民公社也過去了,曆史翻了好幾翻了,你還存了這份心,真是可笑!不過,你想要這房子我可以讓給你,我現在已經不是窮光蛋貧雇農啦!運品總裁已經說了,明年給總廠骨幹一人蓋一座小樓!”老婆擰著眉頭說:“你羅羅啥呀,你快找人把她送回去。”老膩味於是從腰裏掏出對講機,“哇喇哇喇”地喊通保衛科他的部下,讓那邊把車開過來。十分鍾後,那輛舊吉普發出巨大的噪音停在了門前。老膩味讓兩個小夥子把繡繡老太扶到車上,穿過半個村子送了回去。大腳老漢見膩味的專車拱到門上嚇了一跳,待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心裏一酸,急忙把老太太扶到屋裏。他瞅著她的呆傻樣子說:“繡繡,你好呀,你返老還童啦……”說著說著老淚流了下來。
繡繡老太離開寧家老宅時天已擦黑。膩味老兩口剛關上院門準備吃飯,門卻又被人推開了。一看,是三閨女小米。隻見她步履十分艱難地越過門檻,又邁著一次挪不到半尺遠的奇異步態走到了院裏,且掛了一臉的淚水。老膩味忙問她怎麼啦,小米卻道:“娘,你到屋裏我跟你說。”
母女倆走進屋裏,小米回身關上門,一下子就撲到娘懷裏痛哭失聲。娘問:“小米小米,你到底出了啥事?”小米把褲子一退說:“你看看那個王八羔子怎麼折騰俺的吧!”金柳拉開電燈彎腰瞅瞅,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閨女的兩扇陰門讓一根納鞋底用的細麻繩縫到了一塊兒,那根麻繩已經被血肉染得通紅通紅。金柳將小米一抱:“俺那可憐的閨女呀……”
小米卻停止了哭泣,她咬定牙根說:“寧可玉你個雜種操的甭想管住我,我就是要找人養孩子!娘你給我拆開,拆開了我再去跟野男人睡覺!”
事情源於去年夏天小米經曆的一次強奸事件。那天小米正冒雨在東山上拾“山水牛”。
“山水牛”是魯東南山區特有的一種昆蟲。它屬天牛科,幼蟲在地下靠吃草根為生,曆經三年蛻變為成蟲,在這年夏至前後下雷雨的時候出土,在半天中急急忙忙尋偶交配,接著死去。也不知哪一輩老祖宗發現這東西可以吃,尤其是炒熟之後香得很,於是每年山水牛出土的時候,人們都到野外到山上拾它。如今能生山水牛的荒山與田埂越來越少,這玩意兒便一年比一年稀罕了。
去年夏天一氣旱了二十多天,過了夏至還沒下雨。當地農諺雲:夏至三天不下雨,地裏悶死山水牛。人們就借山水牛悶在地下的緊迫祈求天降雷雨。一天天地盼,盼到夏至後的第六天夜裏,終於聽到了雷聲雨聲。寧可玉和小米被驚醒後都睡不著覺,小米說:“可好了可好了,明天早晨就拾山水牛去!”寧可玉睡不著覺是慶幸旱情解除,對拾山水牛卻不感興趣,說:“甭去啦,山水牛早憋死啦!”小米說:“俺不信都會憋死,你不去俺去。”
第二天一早,小米就出門了。這時雨還在下著。雨點子稀稀落落,打在葦笠上沙沙作響。灰灰的雲彩掠著樹梢緩緩地動,東山則在雨霧裏朦朦朧朧像一頭埋頭拱食的肥豬。小米把臂彎上的瓦罐挎牢,把身上的蓑衣裹緊,急匆匆去了東山。東山坡上早有了一些與她做同一件事情的人。但小米並不注意他們,她注意的是地上有無山水牛。到東山腳下發現了一個,小東西正在草叢裏碌碌爬著。小米把它撿起來扔進瓦罐,瓦罐中隨即響起了小東西欲行逃遁但又徒勞的沙沙聲。
小米走上山坡,又拾到幾個。但她發現這兒太少,顯然被人搜索過了,便決定轉到山的東坡。那兒離村遠,去的人肯定少。翻過幾道山梁,小米走上一麵零零落落長著紅頭鬆的山坡,那兒果然沒有人而山水牛特別多。身前腳下,不時便出現一個,它們一個個都成了小米的甕中之物。小生靈中還有一些傑出的,此刻正在低空中做飛行表演。小米便像喚牛犢一樣“哎兒啦、哎兒啦”地叫著,讓那小東西飛近她,這時她便將蓑衣的一角扯成個鷹翅,猛地一撲,便將它撲落在地,讓它到瓦罐裏與同類相聚。
瓦罐的底兒漸漸被山水牛蓋滿了,小米的腰也有些發酸。這時,雨點兒又落得緊了幾分。他去一棵大橡樹下站定,打算避一避雨,歇息歇息。
身前地上還有些山水牛在疾行。它們是那樣緊張那樣匆忙,草、藤、樹、石統統擋不住它們。它們爬呀爬呀,似乎漫無目的。但小米懂得它們的目的。看吧,兩步開外的一塊石頭邊,有一公一母兩個。它們先用長長的觸角相互磨蹭,接著母的一動不動,讓公的爬到自己身上去了——這些小生靈在地裏苦熬三年,終於盼來了在地麵上的半天至一天生命。於是它們不吃不喝,連天地萬物都顧不上看一眼,就去忙著做這件事情。
看到這裏,小米身上忽然一陣發熱。
雨下得小一點了,小米又向前拾去。這時,正在交配的山水牛明顯地增多了。由於成雙成對,讓人撿拾時方便了許多,可不知怎的,小米心裏越發焦躁。
又遇到一個母的。它做出一種近乎倒立的姿勢,將腹部高高抬起,從腹尖伸出了一根銳銳長長的東西。小米知道,這是母山水牛在“亮槍”。它已交配完畢,現在要將“槍”插到地下,把卵排出。小米看到這種情景,心中隱隱生出一股妒意,便將它撿起,采用了拾山水牛的人都常用來解饞的做法:把它的“槍”揪掉,把她的肚子塞進自己嘴裏,用牙從根到梢去擠它的卵吃。小東西不願意,用它的六隻爪子上上下下抓她的嘴唇。但小米不在乎,仍是堅定地擠,直到將卵全部擠出。扔掉小東西之後,她嚼著滿嘴的山水牛卵,品著滿嘴的甜腥味兒,一種快感在心裏蕩漾開來。
“放炮嘍!放炮嘍!”忽有一陣喊聲從不遠處的山溝中傳出。小米慌忙跑到就近的一個凹地,像受驚的兔子般抱定一棵老栗樹。近幾年村裏蓋屋的多,到山上采石頭的也多,放炮是經常的,同時也是可怕的。等了片刻,那邊便是一聲巨響,從一片樹梢上飛起許多大大小小的石塊,“咕咕咚咚”地砸在遠遠近近的地上。在離小米十來步遠的地方,就落下了拳頭大的一塊。小米想是不是還有第二炮,抱著大栗樹再等,但等了一會兒也沒聽再響,心就放下了。這是她突然有了尿意,就將瓦罐放在一邊,退下褲子撅起屁股“嘩嘩”地撒。
不料,就在她直起腰提褲子的時候,隻聽得背後的樹與草“唰唰”急響。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清是怎麼回事,身體就讓人掀倒並摁在了泥地上。她一看是村裏的爆破員寧二歪嘴,便含意不明地說:“你你你!”寧二歪嘴什麼話也不說,隻是低頭扯她的褲子,由於過分用力,那張本來就歪的嘴此時歪到了左耳跟兒。不知為啥小米沒再喊,將頭扭到一邊任其作為。這時她看見她的罐子已經被寧二歪嘴踢成三十六瓣瓦碴兒,三百六十隻山水牛全部恢複自由碌碌地向四處爬走。她剛剛想到可惜,想到要罵寧二歪嘴,可是下身的感覺立即把她的注意力轉移了。那是她從未經曆過的深入和衝撞。隻幾下,小米就覺得寧二歪嘴在她的體內放了炸藥:耳邊一陣“轟隆隆”巨響,她本人則被炸得粉粉碎碎飛到了天上。還沒等她再落回地上複原,寧二歪嘴卻突然躍起身,把旁邊那把沉重的機器鑽往肩上一扛,像個竊得了手的盜賊似的飛快逃走。望著他的背影在一片樹林裏消失,小米才帶著滿脊背的泥水坐起身。
十點來鍾回到家裏,小米換下一身泥衣老是呆呆地坐著,寧可玉問她怎麼了她也不說。剛才在山裏的經曆給了她極大的震撼。她閉著眼睛一遍遍地回想那個情景那種感覺。她這才明白,她今天才算見識了真正而完整的男人。尤其是她在事後發現的男人遺留物,更讓她的心發抖發顫:這就是人種嗬,這就是我當了半輩子女人還從沒見過的人種嗬!